回宮途中,王后便有些打不起精神。她如今的隨身侍女年輕得多,一臉的機敏模樣,便想出話來替主人解悶,她一臉興味道:“奴婢瞧大王對長公主的婚事,甚是着緊的樣子。”
王后隨口應道:“是啊。你可知……是爲了什麼?”
侍女道:“那自然是因爲兄妹情深。”
王后淡淡瞥了侍女一眼:“兄妹情深?”
侍女不敢再說,低頭。
王后微微一笑:“那你還真是想錯了。一位美貌的長公主,不過是大王手中一枚好用的棋子罷了,如何善加利用,纔是大王心中着緊之事。”
侍女討好道:“是。奴婢愚鈍。大王的心意也只有王后才能明瞭。”
侍女偷看一眼王后:“王后事事都爲大王打算,大王……”
侍女不敢再說下去了。王后心中狠狠一酸,隨即便把持住了,微微一笑:“大王當以國事爲重。本宮身爲大王之妻、世子之母,自當盡職盡責,凡事以大王爲先。”
侍女忙點頭應是。
王后恢復了矜持儀態,淡淡吩咐:“按大王的吩咐準備罷。還有,打發人去瞧瞧,長公主近來在忙些什麼。”
侍女應了。王后輕聲喃喃道:“早些嫁出去,也好……”
她不是沒有後悔過當初的衝動,她雖然撥去了自己的眼中釘,但卻也讓丈夫徹底厭恨了她。
她之前怎麼會有那樣的信心,覺得自己還能挽回丈夫的心呢?他身邊的任何一個女人都比自己年輕、比自己美麗、比自己單純、比自己柔弱……比自已惹他的憐惜……若不是因爲兒子……
是了,她不怕的。
她有兒子,她不怕的。
她早已想得明白,他心中最看重的,是社稷與王位。憑他對自己是冷是熱,只要自己是世子嫡母,後宮歸心、朝臣擁戴,自己便是穩穩當當的王后。別看那些女人這般那樣地招搖,在他心裡,其實都是沒有分量的,她纔不怕。只要把……
把那個女孩兒打發走。
長嫂爲母,撫育長公主,她即便是親力親爲也不過分,可她有心病,本就不大可能親近孟嬴,這兩年,孟嬴眉目漸漸長開,她愈發不愛見她。
打發了她,這宮裡就徹底沒了那個人的影子了,說不定,他對她的怨恨,也會淡去。
王后彷彿感到輕鬆般地長吁了一口氣,擡起頭,望向高高延綿的宮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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笄禮過後的孟嬴,課業明顯重了許多,雖說這倒是蠻可以用來打發時間,但若是課業枯燥無趣,就另當別論了。
一位上了年紀的大臣正在講課,孟嬴等幾位待字閨中的公主與宗室之女老老實實聽着課。幾位貴族女子年齡不一,均是花樣年紀,由於身份尊貴,身邊都有侍女陪讀,從她們的表情和坐姿來看,明顯都有些心不在焉,倒襯出這位教學認真的大臣過分的古板迂直,與屋內氣氛格格不入。
大臣端坐着講授:“……禮,體也,處事得體則謂之守禮。若無禮,則手足無所措,所見所聞無所甄別,進退揖讓無所節制……”
孟嬴一手支頜,虛虛靠在案上,面上微帶憂色出着神,她向隨侍在旁的昭兒微微斜過身去。昭兒忙湊了過來。
孟嬴耳語地:“看過奶媽媽沒?”
太妃故去之後,服侍孟嬴的雖都舊人,但一應大小事務,都壓在了乳母肩頭,她身體原本便不強健,這幾年操勞下來,可謂耗盡心血,終於不支病倒。宮人得病是件忌諱的事,孟嬴與昭兒原本還瞞着,可瞧病問藥的哪裡能一直瞞住,終於露出馬腳,王后命了永巷令親來,說好說歹,還是將乳母移往宮女病時別居的息寧院去了。孟嬴不放心,常命人去盼望,送食送藥。
昭兒也極輕聲地答:“細菽去了……”
孟嬴有些寬慰地微微點了點頭,老大臣則看着她微微搖搖頭。昭兒感覺到了老師投向孟嬴的責怪的眼神,她不露痕跡地輕輕扯了扯孟羸的外衣。孟嬴趕緊回神端正坐好。大臣有些平板的授課聲重又響起,孟蠃又有些無聊起來,她放在案几下的手裡還拈着一枚落葉,她在擺弄間,被落葉美麗的顏色與細節所吸引,一時竟忘記了正在一本正經說課的老師,竟慢慢低下頭去,想細細看看這枚越看越好看的樹葉。昭兒趕緊又去扯孟嬴的衣襟,不過這次,老大臣有些忍無可忍了,他突然喚道:“長公主。”
孟蠃孟嬴嚇了一跳,趕緊垂下手去,有些茫然地擡眼看着老師,眼神象極了一隻受驚的小鹿。
大臣問:“請問長公主是否還記得老臣上回講過的諸侯姓氏?”
孟嬴的回答顯得不太自信:“記得……”
大臣便提問:“那請問魯國王室之姓是?”
孟嬴答道:“是姬姓。”
大臣再問:“那隨國呢?”
孟嬴雙脣微張,顯然是想不起來了,她下意識地去看昭兒。昭兒正用手指蘸了水,在案上寫着“曾”字。孟贏看不清,忘了作弊時要隱蔽一些,低頭凝神去分辨,突然意識到大臣瞭然責備的目光。昭兒忙縮回了手。主僕二人都有些羞窘。
大臣搖頭:“王室諸侯之間多是沾親帶故,各自的姓氏都記不全,難道是合乎禮儀的麼?”
孟嬴紅了臉,低頭不語。
大臣嘆口氣道:無怪乎您於學習上的懈怠,不少人都覺得教習宗室之女是個可有可無的閒差,可老臣並不這麼覺得。各位都身負着與國休慼相關的使命,若是於教養上輕乎怠慢,不論於師生的哪一方,都是有罪的。“
王女們都爲老師的這番重話有些驚訝,齊齊看着老師。室中一角傳來一聲輕哼,幾不可聞。發出聲響的正是嬴亭。她坐在最後,斜斜倚在几旁,姿態尤其顯得懶散,斜斜倚在几旁,她的容貌成熟美豔了不少,黑白爲主的服色顯出她寡居的身份,臉上有些不屑的神情則表明了她當下的心情。
老大臣並未注意嬴亭的輕哼,他爲自己的話而有些激動,轉身向孟嬴施了一禮,孟嬴意外,直起身來,一時不知該不該還禮。
大臣嚴肅地:“聽說大王即將爲長公主議親,老臣要祝賀您。您即將承擔的是夫家和睦、兩國興旺的責任,老臣希望我大秦的公主能以最完備的品德,令與歸之國由衷愛戴我大秦禮儀教化出的美麗新娘。“
孟嬴被老師的這番祝詞說得滿臉通紅,昭兒適時地扶起孟嬴,孟嬴不好意思地行禮,輕聲道:“多謝老師的訓導,學生受教了。”
大臣還禮道:“今日的授課就到這裡吧,老臣告退。”
老師一走,屋內的女孩子們便嘰嘰喳喳圍住了孟嬴。
:孟姐姐大喜啊……我們都不知道……
:我知道我知道,我父親說起有好幾家提親的使臣來了呢……
:宮裡又要辦喜事了……我們有喜酒喝了……
孟嬴不由得十分羞窘。
又有人輕笑一聲,正是嬴亭。她依舊帶着些不羈的媚態,斜倚在案旁,懶洋洋地開口:“是不是喜事……只怕……還未必罷?新郎是哪位呀?比妹妹大多少?十歲?二十歲?三十歲?……還是……”
嬴亭幽幽地:“可別象我一樣哦……”
諸人齊齊住了口,原本歡樂的氣氛瞬時變得有些異樣。孟嬴的小臉上的血色迅速消褪,露出一絲懼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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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已深了,內室只留了幔帳外一點燈火,昭兒在帳外一側的小榻上守夜,她盍着雙眼,已經睡着。
帳內傳來輕輕的呼喚:“昭兒,昭兒?”
昭兒甚是警醒,睜眼坐起輕聲問:“公主?是要喝水麼?”
早幾年前,在乳母未病倒不支前,昭兒見乳母辛苦,便總搶着值夜,乳母起初不肯,後來見昭兒行事穩妥,這才常將夜間陪侍的擔子漸漸卸了下來,若非如此,只怕乳母早就支撐不住了。
孟嬴在帳中靜了靜,才道:“我不渴。”
孟嬴只說了這一句,就不說話了。昭兒想了想,掀開被子,披衣下了榻,走過來撩起幔帳。微弱的光線下,孟嬴臉朝外,靜靜躺着,見昭兒來了便道:“你來陪我。”
昭兒便依言上榻,鑽進被中,不忘替孟嬴攏好被子。孟嬴朝昭兒這邊擠了擠。
昭兒問:“公主冷麼?”
孟嬴搖搖頭,好一陣子又不說話,半晌,昭兒迷迷乎乎中都快睡着了,孟嬴方幽幽道:“我害怕。”
昭兒強自清醒過來問:“您怎麼了?”
孟嬴輕聲道:“今日夫子的話,我心裡慌得很……亭姐姐又那樣講……”
昭兒心下了然,勸道:“這是喜事,奴婢也爲公主高興呢。亭公主是心情不好,她的話,您別在意。”
孟嬴嘆道:“我不怪她。亭姐姐很可憐……她的話,其實很有道理。宗室裡的女孩子,婚事……沒幾個運氣好的……我怕……”
宮中生長的女孩子,再不諳世事,也曉得自己多半逃不脫做棋子籌碼的命運。
昭兒柔聲道:“您是長公主,身份尊貴,大王與王后一定會爲您指一門好親事的。”
孟嬴悲觀地:“王兄王嫂……不過是面子上的客氣,纔不會爲我……”
孟嬴說着便傷感起來:“要是母親還在,她定能爲我作主,我……”
孟嬴把臉埋在昭兒的肩頭,語帶哽咽:“我好想母親……父王……他爲什麼那麼狠心……”
昭兒摟着孟嬴,就象個小姐姐摟着自己的妹妹,哄道:“先王與太妃有靈,定會護佑公主事事如意的……”
昭兒突地腦中靈光一現,道:“對了,奴婢想起來了,姑姑說過的,您是極貴重、極難得的好命相,這樣的好命格,怎能沒有一位好夫婿。”
孟嬴破涕一笑,繼而又面現愁容:“奶媽媽的病也不知幾時能好……”
昭兒寬慰道:“息寧院裡咱們託了人關照,好好將養,定能好起來的。上回奴婢去看姑姑,姑姑還說要陪着您出嫁呢!”
孟嬴終於有些釋懷,親暱地朝昭兒身邊依偎過去:“還好有你在。”
主僕二人相依着睡去,微光下的睡容,如同兩朵雙生花,美麗而親密,在沉沉的清冷夜色裡,含苞待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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