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太妃殿中已亂成了一團。
在侍從們一片混亂哭喊聲中,跪在殿中嘉太妃,瞪大了美麗的雙眼,仰頭瞪着永巷令。她被身邊同樣驚恐的侍女扶着,一齊瞪着內侍掀開錦布的托盤,托盤上赫然是一卷白絹與一隻銅尊,銅尊裡是混濁的不明飲品。
永巷令一直躬着身,他微微擡眼看了一眼嘉太妃,又彎下腰去。
永巷令恭謹道:“恭請太妃,遵奉王命,隨先王殉,以全夫妻恩義。”
一聲炸雷響起,震得滿殿的慘白臉孔更是沒了人色。
嘉太妃一臉的不敢置信,喃喃道:“不……不對……這不對……”
嘉太妃看着永巷令顫聲問:“是誰?是誰……下的令?”
永巷令恭聲道:“自然……是先王遺命。”
嘉太妃倒吸一口冷氣,癱軟下去。身邊侍女急忙死命扶住。其中一名侍女還算機敏,斥道:“胡說!先王薨逝七年,爲何當時不說,到今日才說什麼遺命?”
嘉太妃惶然的臉上如撈到救命稻草般略略一鬆。
永巷令早有準備地:“先王歸天之前,念及長公主年幼,若太妃隨殉,長公主便無生母撫養,此令這才密而未發。如今先王葬期已定,這才……”
侍女大聲道:“不對!就是隨殉,依例也是妾妃中無子女之人。太妃有長公主,哪有殉的道理?”
永巷令神情不變:“太妃爲先王至愛,與旁人不同。先王不捨太妃,故而特命相隨。”
嘉太妃僵直着脖梗,有如一個木偶般搖着頭:“我不信……我不信……”
她突然爆發,站起來,推開扶持,指着永巷令:“一定是!一定是有人要害本宮!這是矯詔!矯詔!說!你說!是誰?是誰想借先王之口來害本宮的性命?”
永巷令恭恭敬敬回答:“太妃多心了,並無此事。”
嘉太妃神情狂亂:“大王呢?本宮要見大王!”
永巷令微一猶豫,欠身道:“太妃,卑奴正是奉了大王之命而來。”
嘉太妃一怔:“不……不會的……他不會……他說過……他親口……”
嘉太妃直着脖子,邊說,邊不由自主地搖着頭,她突然想到什麼,一把抓住永巷令嘶聲道:“你也知道的!你聽到的!大王親口答應的本宮……”
永巷令躬着身,恭謹道:“大王如何應許的太妃,卑奴未必記得清,太妃……自然是清楚的。”
嘉太妃一怔。
她自然清楚。
她記得明明白白。
她記得他問她:太妃……果然想好了?
她記得他看着她的複雜的眼神。
她記得他說:太妃放心,我大秦太妃,乃國之重寶,斷無改嫁遣歸之理。
嘉太妃驚恐而不置信地盯住永巷令。
嘉太妃顫聲問:“大王……是這個意思?他……他早就想好了,是不是?”
永巷令略一猶豫,道:“大王的心意,卑奴豈敢妄然揣測?”
嘉太妃神情淒厲:“本宮要見大王!我要見他!”
永巷令柔聲道:“太妃,大王只命卑奴好生相送太妃。”
嘉太妃厲聲問:“他既然敢殺我,爲何不敢見我?”
永巷令溫和地:“太妃乃是大王庶母,大王不見,既是守禮,亦是不忍。”
嘉太妃直着眼神顫聲問:“不忍?”
永巷令語聲更爲柔和:“是。先王與太妃的情分深厚,大王……自當保太妃身後尊榮,還請太妃……放心。”
嘉太妃絕望地瞪着永巷令,以及他身後的白絹與毒酒,半晌,終於呵、呵,笑了幾聲。
放心?
情分?
她拋開人言、放下身段,用自己僅有的一點力量,想着能打動他,讓他念一點情分,拉她一把、救她一救。
他呢?
他讓她放心。
原來如此。
想來他當時就已想好了,當時就已下了狠心。而她還傻傻地以爲找對了人,以爲從此有人相護,可以得個平安。
可是如今,不但不得平安,連她的命,他都要拿去用了。
她口中喃喃:“爲什麼……爲什麼你們都不肯放過我?爲什麼不放過我?……爲什麼?爲什麼?……”
那位垂老的君王不肯放過她、那位小心眼的王后不肯放過她、晉國不肯放過她、楚國不肯放過她、他……也不肯放過她。
她做錯了什麼?爲什麼人人要往死裡逼她?
她的控訴,最終變成了絕望的痛哭。直到徹底軟倒在地,象是渾身的力氣都已被抽乾。她的眼神渙散悲涼,虛脫般地半倚在兩名侍女身上。突然,她想到了什麼,陡然直起上身,直着眼神四下環顧。
嘉太妃:“長公主呢?孟兒……我的孟兒呢?我要見我的孟兒!”
永巷令臉上閃過一絲不安,隨即又恢復了恭順的表情,躬身回道:“卑奴以爲,太妃……還是不見的好。”
他來得有些巧,孟嬴恰好外出玩耍,倒可以省不少麻煩。
嘉太妃死盯住永巷令,厲聲問:“本宮爲何不能見?”
永巷令客客氣氣道:“太妃若與長公主別,必定不捨啼哭,反令長公主懼怕,又有何益?”
嘉太妃瞪着永巷令:“我一個將死之人,難道連見我女兒最後一面都不可以麼?”
永巷令寬慰道:“請太妃放心。長公主乃大王血脈至親,大王必定會對長公主善加看待。”
嘉太妃語聲淒厲:“那是我的女兒!我的女兒!”
永巷令恭敬地:“還請太妃莫要爲難卑奴。”
嘉太妃悲憤絕望地盯着永巷令。永巷令不敢與嘉太妃對視,側頭遞了個眼色。一名內侍躬身低頭將托盤端至嘉太妃的身前。
嘉太妃又開始顫抖。
內侍將托盤又送近了些許。嘉太妃不自覺地向退縮了一下,終於,她閉了閉眼,彷彿是用了渾身的力氣,伸出了右手,遲疑而緩慢地向托盤伸去。
身邊侍女哭道:“太妃……”
嘉太妃一顫,手頓住,無力地垂了下來。
永巷令皺起眉頭,微一猶豫,下了決心,扭頭向身後幾人遞了個眼色。幾名內侍早有準備,默契地上前幾步。
嘉太妃又退了一步,挺直了身軀。
嘉太妃啞聲道:“不用你們!”
衆內侍止步。
嘉太妃微昂起下頜,努力保持着最後的尊嚴,一步一步挪至座前。永巷令躬身將自己原先站的位置讓出,示意手下將托盤再次將端過來。嘉太妃緊盯着托盤上的酒尊,突然開口:“告訴他……長公主若不得善待……”
永巷令忙道:“太妃放心,大王對長公主……”
永巷令突然發現嘉太妃擡眼定定看着自己,心頭不由得突地一跳,語聲便剎住了。嘉太妃冷冷道:“告訴他,長公主若不得善待,本宮以血咒之!以命咒之!神譴之!天譴之!”
語聲淒厲而詭異,殿中不少人不由聽得寒毛直立。這話永巷令自然不敢接,不過嘉太妃也不用他答,她的神情轉而現出專屬於母親的悲哀與不捨,兩滴大大的淚珠從眼中滴落。
她啞着嗓音喚道:孟兒……孟兒啊……
嘉太妃有些僵硬而艱難地低頭,緩緩伸出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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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起之際,乳母與孟嬴等人恰好來至宮門前,還來不及整理有些濡溼的衣裙,便聽得宮內哭聲大做。
乳母面現不安,一時顧不得許多,放下孟嬴,加快腳步跑進宮門。
孟嬴本能地有些恐慌,想去追趕,但她年紀小,一時追不上。昭兒與兩名侍女也緊隨着孟嬴追去。
乳母沿着殿前走廊奔跑,已能聽得殿中哭喊聲腳步聲器物碰撞摔落聲亂成一片,乳母跑到殿門外,想也不想地將門用力一推,隨即便被門內的景象驚呆了。
滿殿是人,滿殿的人似乎都忙着哭叫,只有嘉太妃以一種奇怪的鎮定姿態穩穩站在正中,定定的眼神,空洞而呆滯,她呆呆地站了一會兒,然後她的面容扭曲起來,她的雙手緊緊揪住胸前衣襟,用盡最後的力量掙扎,已變成暗青色的嘴脣開盍着,努力地張口欲呼。身邊的侍女面色驚恐,雖伸着手,但一時之間,竟不敢去扶。嘉太妃被腐蝕得破碎嘶啞的嗓音終於迸發出來,語聲難以辨認,出聲的同時,她口鼻中暗紅色的血涌出。幾名忠心的侍女回過神,哭叫着撲了上去。
忠誠的本能驅使乳母忘了恐懼,向七竅溢血的嘉太妃衝去。衆侍女們正亂着,七手八腳地擋在乳母身前,竟無人想到讓一讓。乳母正急得不行時,突然想到一事,她猛地扭身向門外衝去,正好在門口撞上了跟着而來的孟嬴與昭兒。乳母不假思索地一把摟住孟嬴,一隻手去捂孟嬴的眼睛。
乳母顫聲道:別看!別看……
只這一瞬間,孟嬴已看到了混亂人影間,偶然半露出的母親的臉。滿臉是血的母親依然大睜着雙眼,似乎正看着自己。只這一瞬後,孟嬴的眼前便蒙上了一片黑暗。
一聲稚嫩而淒厲的尖叫聲響起。
與此同時,呆立在殿門口的昭兒,無遮無攔地將這一幕盡收眼底。
紛亂人影中,昭兒看得真切,嘉太妃的那枚玉笄鬆脫、墜下、落地,摔得粉碎。
這一次,昭兒沒有接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