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王寢宮彤華臺裡，白布裹頭的少傅費無極，拜倒在新王座前。新王熊居面帶詫異地看着他。
這是張寫着明顯慾望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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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本是楚靈王之弟，靈王在位時領兵征伐，多有功勞。楚國王室有個很不好的傳統，歷代國君多有殺親自立者，熊居亦不例外，他先是與幾位兄弟合謀起兵，逼死兄王后，又在鬥成然的扶助下設計除去了其餘兄弟，成功取王位而代之。其實他平時看來倒還算是個溫和的人，如今上了年紀，因爲素好女色，眼神微有混濁之色，若不開口，倒象是個尋常的養尊處優的老貴族。但他能亂中取位、旋即誅殺重臣，可見楚人熱血的特質與楚王室狠厲無情的血統，在他身上其實是根深蒂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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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王身着常服，原本倚着憑几的上身微微直起。顯然，費無極所言也令他覺得意外。
費無極語帶哭腔：“大王……卑臣險些……就見不到大王了！”
楚王緩緩開口：“有這等事？”
費無極情感充沛地回答：“是！若非隨從拼死護衛，卑臣……萬難倖免！萬難倖免！”
費無極面上驚魂未定之餘，亦帶上了適度的委屈與不解。楚王面色微沉，問：“伍員……爲何要殺你？”
費無極極度委屈道：“卑職如何知道啊！”
費無極飛快地看了楚王一眼，低下頭，眼神中閃過一絲狠色。
不用他說。
伍員雖未入仕，但在貴族子弟中頗有名氣，他和鬥成然的關係，楚王不會想不到、查不到。
楚王疑惑之色浙去，面色慢慢沉了下來，手指在案上竹簡上輕叩，不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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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已過掌燈時分，太傅府書房內，只餘父子二人。
幽幽燈光下，伍員跪在父親面前。伍奢背對着伍員。二人均神情嚴峻。
伍奢沉聲問：“你可知錯？”
伍員這回答得乾脆：“兒子知錯。”
伍奢追問：“錯在哪裡？”
伍員答道：“兒子今日，逞一時之勇，於理，無視國家律法；於情，有負師長教誨；於義，罔顧他人生死、有污伍家清譽……是大錯。”
伍奢不說話，默認。
其實，伍家當下的危機，最要緊的並不是伍員所列的幾條。
鬥成然獲罪，原本以他與伍家的交情，伍家就有株連之憂，誰知伍員還如此莽撞出手，與費無極撕破了臉，豈非授人以柄？這對伍家是莫大的威脅。
但無論是伍員還是伍奢，均沒有半個字提到與逆案的牽累之虞。不是不知利害，而是伍家風骨，只要無愧道義，便不畏生死。
伍奢凜然道：“爲父此次……”
伍奢頓了一頓，忍住心痛，接着說道：“不能……維護你。”
不維護自己的心愛的次子，不是爲了撇清干係，而是因爲尊奉的道義、秉持的原則。
伍員肅然道：“兒子明白。”
鼓譟之聲隱隱傳來。
伍員重重一叩首，直起身來，看着父親，道：“父親……保重。”
伍員語畢起身，大步向外走去。伍奢忍不住喚道：“員兒！”
伍員停步，轉過身來。伍奢卻又未說什麼，沉默片刻後，緩緩擡起手來，輕輕揮了揮，輕聲道：“去吧。”
伍員凝視着父親，片刻後方低了低頭，再擡起頭來時，眼中閃爍微光，他轉身，大步邁出門去。伍奢聽着兒子遠去的腳步聲，有些艱難地閉上了雙眼，燈光下，面上堅毅之色淡去，只剩疲憊與隱忍的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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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開的府門外，伍尚、勃蘇率守門的數名府丁，與數名手持火把的兵士僵持着。
一名頭領模樣的人大聲道：“本官前來緝拿行刺少傅大人的疑犯，請讓行！”
伍尚正色道：“此乃太傅府弟，怎會有不法之人？”
頭領揖手，說話還算客氣：“少傅大人遇刺，本官奉命前來緝拿嫌犯伍員，還請大人體諒，容我等進府辦差。”
說着頓了一頓又道：“不過，若是能請出公子去問個話，免傷和氣，那是最好不過。”
勃蘇忙上前打着圓場道：“此事想必是有誤會。再說此乃太傅府，這般公然進府拿人，只怕……”
頭領正色道：“本官只知奉命行事，不問其它。還請讓開！”
伍尚變色道：“此乃太傅府，豈是你們說進便進的？”
頭領微一猶豫，想了想此事幹系，還是下了決心，道：“大人既然不肯讓行，請恕下官冒犯了！”
頭領手一揮，身後兵士一涌而上，勃蘇等人如何肯放人入府拿人？不假思索，以身做擋。
頭領皺眉喝道：“讓開！”
伍尚厲聲道：“太傅府弟，誰敢擅入？”
衆府丁聞言齊齊撥劍，擋在伍尚與勃蘇身前。拿人的這方亦是不甘示弱，紛紛亮出兵器逼上前來，一時雙方劍拔弩張，眼看便要動起手來。
正僵持間，府門吱呀一聲，豁然洞開，衆人齊齊一怔。
伍尚勃蘇轉過身，只見伍員已站在門後。
青年長身負手、雙目低垂，深邃俊挺的眉目之中似有火焰在暗暗閃動，連帶着他的身形都含了一股咄咄逼人的氣勢，令人生畏。
伍員舉步，邁出門檻，府丁整肅地讓在兩邊，伍尚與勃蘇不知伍員之意，一左一右迎上前去。伍員迎着已衝至門前的頭領，緩緩上前兩步，頭領無端地有些膽怯，不自覺往後退了一步，隨即醒覺，不由得面現尷尬。
伍員嘴角閃過一絲譏嘲，看也不看他，只道：“走罷。”
伍尚與勃蘇大驚，不約而同伸手去抓伍員的手臂。伍員看了看兄長與好友，輕輕掙脫了手臂，坦然舉步。
一名兵士看了一眼頭領，遲遲疑疑地拿出帶着的繩索。伍員掃了一眼，微微一笑，道：“不用。”
語畢泰然大步向前，衆兵士慌忙跟上，看着倒不象是他們緝拿了要犯歸案，而象是部下隨從尾隨簇擁着長官而去。伍尚與勃蘇面面相覷，束手無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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厚重的牢門在伍員身後重重關閉。
一名獄卒例行公事地抄起一副鐐銬，懶洋洋地走到伍員面前，欲給伍員上銬。伍員冷冷看了他一眼。獄卒沒來由地打了個寒戰，一時倒猶豫起來。
送伍員進牢的典獄較爲機靈世故，忙向獄卒使了個眼色，道：“這是太傅府的公子，先不用上銬了。”
獄卒會意，不再堅持。伍員也不理二人，徑直向內走去，他走得很慢，眉眼斂得極低，就如他的心情，清晰的腳步聲混雜着各個牢房裡偶爾傳來的鎖鏈刑具碰撞的鏗鏘之聲和呻吟聲，格外刺耳。暗夜中的牢獄，沒了一絲外間透入的光亮，長長的甬道，只有數盞固定在牆上的油燈閃着幽幽的光亮，照得牢中如地獄般陰森可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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