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員這個風頭出得實在是大,爲其驚歎擊節者自然忍不住會大加宣揚,眼見得又是一樁少年英傑的佳話。不過爲這個風頭由衷欣喜之人,誰也比不過楚國正使費無極。
正使大人明白得很,若無伍員力挽,此番求親之行多半就要無功而返,歸國之後,自己的面子倒是小事,誤了兩國結盟的大事,即便楚王不問罪,以伍奢爲首的那一幫大臣怎能放過他?求親不成,世子也更要嫌他無能、不堪一用。
如今眼看伍員一已之力蓋過衆國使臣,尤其將晉使懟得面色灰敗,國宴之上楚國已是完勝。費無極看得明白,秦王接過畫軸之後,直到席散離場,一直未將畫放下,此中意蘊,已不言而明,如何不讓人欣喜?至於與伍員之間的過節,這樁親事既因伍員而成,什麼恩怨不能先放不放?他費無極又怎會連這點肚量都沒有?
費無極實在太興奮了,二人回到驛館,正使與副使的馬車先後抵達,伍員身手敏捷地下車,徑直進門。費無極在後面急走幾步急喚:“伍中射!伍中射!”
伍員已進大門,也不回頭,只在院內停住腳步。
費無極一臉興奮,疾步走到伍員面前,笑道:“中射神力,吾今日才真是見識了,此次求婚若成,中射當記大功一件!”
伍員看了費無極一眼,淡淡答道:“臣子出使,不辱使命而已,談何功勞?”
說完轉身離開,費無極不禁有些無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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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樣興奮的人還有艮穆,他一臉激動隨着伍員進了房中,一邊邁步一邊道:“大人真神人也,適才全仗大人神勇,方能挽回局面……只是……”
伍員淡淡問:“只是什麼?”
艮穆道:“只是此事實在驚險,屬下想來還是有些後怕。”
伍員半側過臉,看了艮穆一眼,問:“你怕什麼?”
艮穆一臉僥倖:“屬下是想,萬一此鼎並非中空……“
伍員反問:“你怎知我就舉不起實鑄之鼎?”
艮穆一愣。伍員有些意味深長地看了看艮穆:“無論此鼎虛實,我都會在舉鼎之後那樣講。”
艮穆佩服中涌出不解:“可……若是此鼎是實心……”
伍員再次反問:“那又怎樣?”
艮穆理所當然地:“那……那那晉使必然反駁……”
伍員不以爲意:“他若反駁,秦君會信麼?”
艮穆又是一怔,眼中露出思索之色。
伍員難得向人這般詳細分說:“且不論秦君心意,無論此鼎是虛是實、無論晉使是否知情,都必不敢力駁。此器虛實,只有剖開之後才能辨識,然如此重器,晉君必是得之不易,即便來使明知它是實器,我料他亦不敢擅自解剖。”
艮穆恍然大悟,不禁擊節讚歎:“大人真是神算!如此一來,您便可有驚無險、力挽狂瀾了。”
伍員微微搖頭,認真地:“所謂兵行險着,也要量力而行,不然難保不會弄巧成拙。你要記住,並非出奇就一定能夠致勝的。”
艮穆露出領悟敬佩之色,拱手,突然又有疑問:“可是……若是晉使真的不管不顧,毀鼎自證呢?”
伍員看着艮穆,嘴角微勾,自信的眼神中,難得露出一絲頑皮神情,他還是反問了一句:“他若連聘禮都毀去了,還想求得秦女歸國麼?”
艮穆一怔,然後徹底拜服地深深一揖,笑道:“大人心思縝密至此……屬下心服口服。”
伍員收起笑容,皺眉道:“去,取些跌打藥來。”
見艮穆一愣,伍員不由笑罵道:“此鼎份量到底不輕,你真當我是神人麼?”
艮穆也不禁恍然笑道:“是,屬下這便去。”
艮穆施禮退出。伍員站着未動,緩緩將左手撫上右臂,微微屈伸了一下,忍不住輕嘶一聲,皺起眉頭,忍着痛,輕籲一口長氣,此時心頭方涌起一絲後怕來。
那隻鼎的份量……
當時的情勢,他只能鋌而走險,也可能是情急之下,知道只能成功、不能失手,那一瞬間的力氣竟不知從何處涌來。現下危局已解,方察覺出身體隱隱的脫力和痠軟,這一舉只怕傷到了筋骨,要好好調養一陣子。
他知道,再有下一次,他定然舉不起那隻鼎了。筋骨能養好,那將成敗置之度外的一舉神力,卻再不可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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細菽犯事的消息傳來時,昭兒正忙着。
長公主的夫婿眼見得呼之欲出,長公主宮中的氣氛也眼見得變得壓抑起來。宮侍們私下得了叮囑,均比平時越發小心。
幾名侍女在打理孟嬴的衣物。一名侍女將手中衣物給昭兒看,問道:“昭兒姐姐,就這件罷?”
昭兒搖搖頭,輕聲說:“公主近來有些挑剔,再備兩件。”
侍女嗯了一聲也輕聲道:“對了,公主近來是怎麼了?從前她不這樣的。”
另一個侍女心直口快道:“這你都看不出,心煩唄!眼看着要定親了,不知道會被指給誰,要是嫁個……”
昭兒“噓”了一聲,面帶責備,侍女吐了吐舌頭,不說話了。
有人輕聲問:“不知今日國宴,是哪國使臣最出風頭?“
昭兒道:“國宴只怕還未完罷。”
國宴結束後,是不是大王就會選定哪家了呢?想及此,昭兒不自覺地向孟嬴寢殿方向看去。
正在此時,一名侍女匆匆入,壓着嗓門喚昭兒:“姐姐姐姐……”
語聲急切,昭兒有些奇怪,問:“出什麼事了?”
侍女有些喘息:“細菽……細菽犯事了……”
昭兒一驚,聽得侍女說了幾句,道清原委,不覺又氣又急:“這個人……又闖禍……”
昭兒邊說,邊急急走出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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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着一聲尖叫聲,木尺重重擊在細菽的手心。
管教宮女威嚴地站在屋前臺階上。細菽地站在階下,周圍站了數位新進宮的侍女。細菽平舉着已經紅腫的左手,眼淚鼻涕流了滿臉。
管教宮女冷冷道:“自你們進宮第一日,我便說過,宮規不是擺設,可還是有人,總聽不進去……”
她目光凜厲地看向細菽,細菽一邊抽泣着,一邊仿似有感應地瑟縮了一下。
管教宮女訓道:“細菽,你可是我這裡的常客……看來,之前對你的懲戒還是太輕了,還沒有教會你如何在宮裡做人做事。”
管教宮女下頜一擡:打!
掌刑宮女揮動木尺,細菽慘叫連連,周圍的新侍女們顯然是被命令觀刑、以儆效尤的,個個膽戰心驚,幾個膽子小的已經嚇得哭了。
昭兒匆匆而入,喚道:“姑姑……”
細菽象看到救星一般哭着喚道:“姐姐……”
昭兒責怪地看了細菽一眼,轉臉向着管教宮女屈膝行禮,柔聲道:“姑姑,細菽犯錯,實在該罰,只是她年紀還小,請您這次就從輕發落罷。”
管教宮女看着昭兒,嘴角露出一絲含義不明的笑容,她淡淡道:“又是你……毫無新意……”
她揚聲:“重重地打!”
昭兒急道:“姑姑,求您換個別的法子懲戒,免了細菽的皮肉之苦罷!”
管教宮女並不答理昭兒,徑自對細菽道:“伸出手來。”
細菽可憐巴巴地看着昭兒,又不敢不聽,抖抖地重新伸出已經腫得老高的手。
昭兒面露不忍,也顧不得其它,伸手將細菽的胳膊一攔,擡頭看着管教宮女,懇求道:“姑姑,細菽犯錯,也有我平日對她管教不嚴之故,我甘願替細菽受罰。”
細菽驚訝而感動,拖着眼淚鼻涕,怔怔道:“姐姐……”
管教宮女眯起了雙眼,居高臨下地盯着昭兒,片刻後微微一笑,緩緩道:“你倒是提醒了我,細菽已不是初次犯錯了,你是長公主身邊掌事之人,手下侍女屢犯宮規而不知悔改,你自然有失職之過。”
她突然揚起臉,語氣也變得快而冷:“長公主宮兩名侍女違例之過,各罰摑掌四十,小懲大誡,受罰後須用心反省,日後當差務求持重穩妥、不得有失!”
細菽與昭兒均大爲意外,細菽更是驚惶:“姑姑!”
管教宮女踱下臺階,緩步走至昭兒身前。一名掌刑宮女手持木尺走至昭兒身邊站定。管教宮女冷冷看着昭兒,道:“我最討厭你這種自以爲好心替人出頭的人。你要知道,你是你,她是她,別人的好與不好,不是你能替的了的。”
木尺高高舉起,重重落在女孩兒柔嫩的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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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兒與細菽受罰,孟嬴極爲憤怒,她漲紅着小臉,快步向外走去。昭兒與其她幾名侍女慌忙攔阻。
昭兒左手包紮着,攔得不太靈便,一時不留神觸碰到傷口,疼得面上變色:“公主!公主!您這是要去哪裡?”
孟嬴頭也不回地:“我去見王嫂!”
昭兒驚問:“您去找王后做什麼?”
孟嬴顯然是又氣又急:“我要去跟王嫂講,她……她怎麼能這般重罰你們?”
昭兒擋在孟嬴身前,苦勸道:“她是掌律宮女,這是她職責所在。再說此事她佔着正理,王后那裡即便是知道了,也不能說她的不是啊!”
孟嬴急道:“可這明明不是你們的錯……”
昭兒無奈道:“那您打算怎麼說?說是您的錯麼?說細菽是您指派去大殿打探消息的?”
孟嬴不由得語塞。
自然不能這麼說啊。
這話要是說出口,傳出去,說是長公主心急嫁人啦,急着去國宴上窺探打聽,這孟嬴的臉面可往哪裡放?
昭兒放緩了語氣:“您別急。奴婢曉得您心裡不好受,可如今宮裡宮外的眼睛都在您身上,您去了,事情便要鬧大……這個節骨眼上……”
昭兒看着孟嬴明顯猶豫起來的表情,再進一步循循而勸:“……您這不是要讓大王王后爲難麼?再說……對您自己也沒好處啊!”
孟嬴沒了主意,她充滿愧疚地看着昭兒,好一會兒方道:“都是我不好,還連累了你……”
孟嬴看着昭兒包紮着的左手,問:“很疼吧?”
昭兒笑着搖搖頭:“皮肉小傷而已,又沒有傷筋動骨,不怎麼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