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奢立於窗前,身後伍尚垂手而立。伍尚探獄返家,便將探望時的情形向伍奢急秉。
見父親久久不語,伍尚遲疑地開口:“父親……”
伍奢終於微微點了點頭,帶着一絲欣慰與讚賞。
到底長進了。
伍尚不解地:“可這……”
伍奢回頭看了一眼長子:“爲父爲子旗鳴冤,已然觸怒大王,此時向大王告刑尹一狀,即使大王問責刑尹,也未必會放過你我父子。”
伍尚:“父親……您還是不肯……”
還是不肯退一步麼?
伍奢毅然道:“若是爲了已身安危,不顧道義低了頭,如何對得起逝者?今後又有何顏面在朝堂立足?”
伍尚急道:“那難道就任由人宰割不成?”
伍奢冷靜地:“大王殺子旗,不外乎是猜忌重臣。子旗一死,費無極扶搖直上,連刑獄勘問、重臣生死都能左右,大王若有知覺,焉能不慮?”
伍尚一愣:“二弟是這個意思?”
伍奢緩緩點了點頭,沉聲道:“費無極如今急着置我伍家於死地,難免會露出馬腳。大王只要對費無極有一絲疑慮,我們,便有生機。”
伍尚恍然大悟,但隨即又憂心忡忡起來:“可這……太險了……二弟被他們……被……他……”
伍尚想起伍員的慘狀,喉頭哽住了。
伍奢擡起頭,似是看着窗外,久久不語。
----
楚王對費無極親領入宮的新人頗爲滿意。
看着一列美女姍姍而退,楚王笑問:“不是說要緩幾日麼?怎麼今日便送來了?”
費無極忙笑道:“原是卑臣太死心眼了,大王連日焦心勞神,正需殷勤合意之人侍奉,卑臣便先將佳麗之中禮儀諳熟之人先選了數位,不知大王還能看得過去否?”
楚王微笑道:“不錯。挑得算是用心。”
費無極恭敬地:“卑臣不敢不用心,大王安泰,卑臣……方能安心教習世子課業。”
這句話提醒了楚王:“對了,那日被建兒打了岔,寡人記得你說……”
費無極哦的一聲想起來了:“啊是。”
卻又猶豫着,沒接着往下說。楚王不耐道:“寡人這裡,你顧忌什麼?”
費無極鼓足勇氣道:“是。太傅深受大王與殿下倚重,卑臣本不該枉加揣度,但此番歸國,先是伍員當街行刺、後是太傅當朝發難……卑臣實在……”
楚王微有所動,他轉過臉來,看着費無極。費無極意識到楚王的注視,忙停了下來,不敢再說。
楚王笑了笑:“看來,你真是被嚇着了。”
費無極委屈地:“大王,卑臣委實是死裡逃生……”
費無極見楚王面色凝重,越發來了勁頭:“大王!鬥成然懷不臣之心,卑臣本就擔心,朝臣中多有朋黨附逆。如今更坐實了卑臣之憂。大王,除惡務盡,這肘腋之患不除,朝中……難有寧日啊!”
楚王看着費無極,久久不語,繼而感慨道:“到底是追隨寡人多年了,也只有你肯操這樣的心。寡人身邊,若論忠心……無人比得過你。”
費無極受寵若驚:“大王!卑臣不敢當,不敢當!大王對卑臣恩重,卑臣自當爲大王盡忠效死!盡忠效死!”
楚王陷入思索。
----
鬥成然一案,不少朝臣均想到太傅歸朝之後,只怕是會有話說,但誰也料不到伍家會鬧出這樣的動靜來。可事情鬧大之後,隨即便急轉直下,伍員入獄、伍奢閉門不出,亦不見其聯絡同僚、上表求見,除世子來過一趟外,連有素日要好不避嫌疑來訪者皆謝絕不見,竟是一副偃旗息鼓的模樣。有朝臣揣測伍奢是因擔心愛子獲罪,心下爲難猶豫,可又不見其有讓步服軟的意思,實在教人有些看不懂。
與太傅府的平靜迥乎不同,少傅府近來則頗爲熱鬧,少傅平逆有功,又遇刺受傷,楚王的賞賜自不用說,每日更少不了有人探望示好。偏偏少傅大人侍君極爲勤勉,每日裡包着頭往來於王宮府邸之間,風頭一時無兩。
其實費無極的作派,多數朝臣是不屑的,尤其是朝中的宗親世家,沒幾人真正看得起這種無根基、以倖進之人,但新王手段狠辣,誰都看得出如今費無極是新王最得用的爪牙,只要識些時務,都知道避其鋒芒,加之聽說連世子爲伍員求情都遭了訓斥,更是紛紛存了觀望的心思,即便不去燒少傅府這口熱竈,也絕然不會和伍家走得太近自惹是非,故而太傅府門庭更顯冷落。
----
不過,各方觀望的時間並沒有太久,很快,朝議之日又到了。
此次朝議,太傅與少傅皆到得準時。朝臣們均注意到,太傅明顯消瘦憔悴,但神情倒依舊持重堅定;而少傅依舊做傷員打扮,氣色卻很是不錯,雖然與衆臣一般安靜候朝,但神色中的篤定與一絲隱隱的興奮,卻怎麼也遮掩不住。
楚王對於伍奢參加朝議表示意外與關切:“寡人已特准了太傅休沐,怎麼太傅不在府中靜養麼?”
衆臣的眼光齊刷刷投向伍奢。只見伍奢神色不變,起身出列行禮,沉着地回答:“大王關懷,臣感懷於心。只是疑惑未明、國事未定,不敢有休憩之念。”
楚王先是不語,繼而淡淡一笑,道:“太傅還真是執着。”
費無極眼角餘光掃了掃刑尹,起身出列行禮,轉向伍奢,道:“太傅大人,大王恩寬,顧念你辛勞,大人卻這般糾纏不休,未免有負上意。莫忘了,太傅如今……也算是待罪之身呢。”
伍奢冷然道:“縱然是待罪之身、有罪之人,亦是楚君之臣、大楚之民!但有一息尚存,均應盡忠職守,方是臣子之道。怎說是糾纏?”
費無極又掃了一眼刑尹,見刑尹的神情有些緊張,不禁眉頭一皺。
這些滑頭。
朝堂爭議,要有人助力幫腔附議纔好,只是如今自己得勢不久,知機附庸的多爲低品官吏,朝堂之上還是要自己親自打頭陣,費無極只得先打疊起精神繼續與伍奢打嘴仗:“鬥氏養氏一案,已有定論,太傅還想翻案不成?大人這……難道是想陷大王於失德不智麼?”
伍奢直視楚王:“臣不過是爲求真求實。大王若能去僞求真,乃大德大智,當爲天下人稱頌賢明!”
費無極冷笑道:“卻不知令郎行兇一案,太傅大人是否也真能求真求實,請大王秉公直斷?”
伍奢冷冷看了費無極一眼,再緩緩轉過頭,再次直視楚王:“我伍家父子,對大王忠心不二。吾兒之罪、之過,全憑大王處置!令尹一案,臣亦當秉人臣之道,實話……實說!請大王……明察!”
伍奢語畢,稽首於地。
朝臣中有暗中讚歎的、亦有搖頭暗歎伍奢固執不知變通的,但衆人均知,少有人能到這步境地仍與君上相左堅持已見,對伍奢的膽量風骨倒是都多幾份敬佩。
費無極微微冷笑,順便着又橫了刑尹一眼。刑尹不由得一個激靈。
楚王緩緩開口:“太傅之言,倒是於公於私,都一派磊落。寡人……身爲國君,更當賞罰分明,以理服人。伍員一案……”
楚王特意停了停,沒往下說,伍奢神情不禁一滯。大殿內,一片寂靜。楚王看向司敗與刑尹跪坐的方向:“查得如何了?”
刑尹不由得直起了上身。正在此時,他身前的司敗極低微地清了清嗓子,刑尹心頭一跳。
那晚,司敗對他說最後一句話是:“你我刑名之人,沾染的煞氣本就重,千萬要爲自己留些餘地。”
---
刑尹有些動搖,他遲疑着,止住了起身的動作。司敗不緊不慢地直起上身,做出要出列回話的姿態,但他的動作有些慢,有一人搶在了他前頭。
是左司馬沈尹戎出列向楚王行禮,結束了這令人窒息的靜默:“大王,此案當爲伍員回都當日,未察情由,莽撞行事所致,雖犯刑律,只怕……還是誤會居多罷!”
沈尹戎素來對伍員甚爲常識,自然有維護之心,只是他並非魯莽之人,思之再三,措辭極爲謹慎。
這是第一位出頭爲伍員求情的大臣,羣臣中便有人互相交換眼色。費無極忍不住道:“此案自有刑司查問,豈可臆想?”
沈尹戎語氣溫和:“查問案情,自是刑獄之責,可臣下參詳幾句,亦無不可罷。”
這便是久歷朝堂的老臣子的本事了,說出話來,似有所指,又不留半分把柄。
楚王端坐着,並不急於表態。費無極有些發急,他努力控制着自己,躬身道:“大王,此案卑臣本該避嫌。只是卑臣思量,此案重大,下系民心、上涉朝局,卑臣以爲,大王……當聽取司敗刑尹之斷,詳察卷宗,結鐵案、立君威、定人心!”
楚王微微點了點頭,伍奢雙脣緊閉,一語不發。卻聽得楚王清楚問道:“少傅遇刺一案,問得如何了?”
殿中氣氛突然又開始變得有些凝固起來,刑尹力持鎮定,出列行禮。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刑尹的身上,其中尤以費無極的目光最爲犀利。
殿內鴉雀無聲,刑尹此時恨不能有遁地之能,只覺周身芒刺,身上滲出密密的汗來。
他的右手不自覺地向左邊袖中伸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