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恆已經神色平和,又向秦檜吩咐幾句後,便令秦檜退下,轉頭向着韓肖胃笑道:“知卿近日辛苦,今特詔進,賜卿財物,望卿勉力行事,勿負朕望。”
韓肖胃先是愕然,然後心中感動,卻又委實摸不清皇帝的用意,只得深深躬下身去,答道:“臣謝過陛下,只是愧不敢領。”
“怎麼不敢領?朕以爲卿當得,便是當得。”
韓肖胃心中感動,也知道自己是皇帝心中份量不淺。正要說話,卻聽趙桓又笑道:“朕初知卿,還是當日卿奉命出使時,與費倫一番爭執。”
“臣狂悖之處甚多。”聽到皇帝提起此事,韓肖胃當日渾不在意,其實往往後悔,此時更是額頭冒汗。
“何所聞而來,何所見而云?卿有晉人風度,朕其心喜。”
趙桓又誇他幾句,卻又轉過話鋒,笑道:“朕每讀史,甚喜秦漢之際大臣,每專於事,而不務於言。本朝士大夫論起風骨氣度,不遜前朝,而不如者就是太尚空談,每及言政務空泛者居多,而務實者太少。
雖不似晉人那麼玄妙,其實是把談莊老換過來談孔孟,說的是冠冕堂皇,然而與國何益?”
他伸手止住要辯解的韓肖胃,緊接着道:“朕批評司馬光,你們聽了心裡不服。此人論起人格詩詞,史學知識,那自然是比常人強。然而學問大,用以從政則未必是好。你回去之後,好生研讀一下司馬光生平記錄,仔細思索一下其人言行政務於國何益,然後再來和朕講。而王安石在建康講學時,所提問者五,皆切中實事,兩相比較又如何?朕知你爲人莊重端毅,讓你知制誥非用你之才,若在長安興太學。朕意以你爲主,卿不必先辭,先回去好生思索一下再說。”
如果趙桓用帝王之威來壓服,韓肖胃必定不服,而此時好言好語商量提點,韓肖胃只得連聲應諾,見趙桓露出疲憊之色,便即辭出。
到得殿閣門前。卻正遇着李顯忠,見對方甲冑肅然,按劍而行,韓肖胃卻不似一般文臣,對武將有着天生的恐懼和提防,知道對方自擔任都知之後,每事恭謹小心,宮禁肅然,連提舉皇城司的折彥適都省了不少心,雖然年輕。卻是一個可用的大才。因而向李顯忠點頭一笑,只道:“詔命已經發到將軍手中了吧?切切不要推辭太多,不然吾恐不勝手痠也。”
這算一個小小玩笑。宋朝任命官員,或是高官辭職,任命時要左推右推,如神宗命司馬光爲樞密副使,司馬光推辭了八次,而王安石辭參知時,神宗挽留了七次,這樣公文往來,大臣是自己執筆,而皇帝的任命和回書。都得由知制誥來寫,李顯忠的任命,按常例自然也要推辭幾次,適以韓肖胃有此一說。
李顯忠也是一笑,雙眼炯炯有神,向着韓肖胃道:“國家多事,不必這些官樣文章了,顯忠奉帝命出差,怎敢耽擱!”
“好!”韓肖胃先是愕然。然後擊掌叫好,這個時候,才稍稍明白趙框適才所說的文臣多虛言多事,而尚浮華不務實的話意。
李顯忠與韓肖胃作別後,立刻入見趙桓,面聽機宜,待晚間告別出來,已經是日暮西山,斜陽微弱的光線照映在巍峨地宮室檐下,北風呼嘯而來,遠方的彤雲越發濃重,顯然是又將有一場大雪降下。
他呵出幾口白氣,看到自己幾個屬下班直伸頭探腦,正看向自己,心裡不禁暗笑,頓腳喝道:“看什麼看,過來。”
衆人姍姍而來,李顯忠笑斥道:“你們都知道我受詔命的事了?”
他們都隸屬於川陝班內殿直,均是西軍子弟入侍大內,彼此都是西軍世家出身,倒沒有很嚴格的上下級區分,因此言笑不忌。聽得李顯忠問話,各人七嘴八舌答道:“將軍受命,也沒有說清楚做何勾當?”
李顯忠斜眼略掃,只見眼前幾人確是自己心腹,正也是打算將他們全數帶走,當即笑道:“哪有什麼大事,不過是陛下命我出使漠北。”
眼前侍衛多是新進,聽得李顯忠答話,都是愕然不解,只有一個入宮數年的老班直恍然大悟,拍腿笑道:“陛下當年北狩歸來,得力於三百蒙古騎兵很多,那是什麼漠北的蒙古蠻子大汗送的,陛下顯然是要還當年的人情。”
“不錯,正是此事。”李顯忠神色從容,淡然道:“此次陛下命我至漠北答謝當年合不勒汗贈兵之德,帶金銀綢緞若干,往草原上跑一遭。”
適才那侍衛疑道:“怎麼挑這個時候,現下天寒地凍地,只怕漠北苦寒並不好走。”
李顯忠板着臉道:“咱們勤勞王事,哪能害怕天冷?況且不趁這個時候,等春夏時只怕又要打仗,那時候兵荒馬亂,金兵騎兵也四處巡狩,比現在可危險的多了。”
他這個差使說起來也是極苦,不比當年宋使出使遼國,對方也是好酒好菜招呼,人身安全絕無問題,而出使金國,對方畢竟也是立國不少年,典章制度悉承遼制,雖然有扣押使臣的惡習,不過總算是堂皇一國。
而李顯忠卻要去萬里之遙,衝風冒雪,見的卻是一個漠北部落的首領,好處是斷然撈不着,辛苦是必定,而一小心遇着一隊在漠北巡邏的金兵或是親附金國的部落,小命丟掉也是平常的事。
各人雖然心知肚明,卻因爲與李顯忠親厚,這時候往後一縮,以後可太難做人,當即都道:“既然將軍要走這一遭,咱們都願相隨。”
“我就知道各位必定不會裝孬種。”李顯忠心情大好,挨個在這些班直胸口捶上一拳,又笑道:“各人回家準備行裝,和家人打好招呼。
放心好了,此次並不是出兵征戰,回來之後各人都記大功一次。”
“好,多謝將軍。”
這一次各人卻是發自內心的歡呼起來,現在的軍功制度非常嚴格,每一部都有相應地軍官負責,軍法又極是森嚴,向以前那樣尋人託關係,或是以家世來多領功勞以授官職地情形,已經不復存在。各人身爲世家子弟唯一的出路,只是在皇帝身爲任班直,然後出宮擔任中下級的軍官,或是直接入講武堂,學習兵法指揮各種軍事知識,然後再出軍爲將。
這兩條路已經有很多世家子弟選擇了第二條,而不少對自己文才武略都很自信地,則選擇先入宮任班直,然後直接選出來爲軍官。這樣一來,立功記賞就顯的特別重要。李顯忠的差使雖然辛苦,生命危險其實很小,自然是再好不過。
他們卻是不知,李顯忠選擇他們相隨,其實倒並不如何樂意。若不是趙桓一意讓他多選班直,出去歷練,這些眼高於頂,實際才能卻很一般的班直子弟。
將諸人趕散之後,李顯忠打馬直出宮門,這幾日張憲奉命來京,正住在城外奉聖軍營中,他此次出使其實使命重大,僅靠這些內殿班直相隨,委實放不下心來。
待到得張憲營中,正趕上營中收操,成羣結隊的奉聖軍新兵操練已畢,不少老兵擔任的士官跟隨在側,大聲吆喝斥責,糾正新兵的軍姿軍容。
李顯忠看的面露微笑,身爲世家將種,這種軍營中的氣氛實在讓他心情舒適。
他與張憲自太原一役後熟識,兩人互相欣賞,交情已經較常人深厚,張憲中軍一看是他來到,便都微笑放行,不復盤查。
張憲正在帳中,因天色漸黑,帳內正在掌燭,李顯忠打眼一看,只見張憲正在帳內盤膝而座發呆。
他掀開帳門,大笑而入,向着張憲道:“張大哥,怎麼好象滿腹心事?”
張憲一擡眼皮,見是李顯忠入帳,不禁失笑道:“我算你早就下值,怎麼現在纔來?”
李顯忠也不打話,將自己手中詔書遞給張憲。張憲一手接過,靜靜看完後,略一思索,便向李顯忠道:“只怕不止是去謝合不勒汗那麼簡單。”
“大哥果然是老行伍,一語中的。”李顯忠微微一笑,向張憲道:
“此事機密,不過因要張將軍協力,所以也不瞞騙了。”
他改私稱爲官稱,顯然也是有請示過皇帝后而施行地意思,張憲不敢怠慢,直起腰身,盯視着李顯忠道:“願聞其詳。”
“此去自然不止是謝當年之情,陛下與合不勒有約在先,若陛下重掌大權,則合不勒願整軍相助,此其一。”
“哦?”張憲面容轉淡,冷笑道:“我大宋軍人就這麼不值得陛下信任,要學唐皇借外族兵馬?怕就怕前門驅狼,後門入虎!”
李顯忠道:“話不是這麼說,陛下也恐有回鶻人入長安大燒大搶之事。況且蒙古人兇狠,陛下說他自有後手。不過明年必有大戰,若是蒙古人在敵人上京腹心之地狠插一刀,其效如何?將軍腹有良謀,細思如何?”
張憲先是默然,良久之後,方道:“這也罷了,還有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