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正是正午,虞允文與幾個隨從剛剛坐定,就被趙桓傳召至他下處,雖曰行在,其實不過是州衙內堂罷了。虞允文由側門而入,班直侍衛見是他來,也不搜撿盤查,便即放入。待繞過儀門,過角門,便已到達趙桓暫歇之所。
這是中國式標準的官衙,千年之下都並沒有什麼改變,只是上界知州很是雅緻,青磚碧瓦假山流水小橋碧樹,收拾的很是齊整,雖是冬日,還有兩隻仙鶴在乾枯的草坪上來回漫步,趙桓就在遊廊之上,負手佇立。
“陛下?”看到趙桓並沒有用膳,也沒有傳見別的大臣,只召自己前來,虞允文頓時愕然。
趙桓一臉疲憊,只覺得心緒不寧,見這個史有名書千古一人的得力軍務大臣來到,心裡便覺安然。
只是他不肯講自己的心事直白說出,只向着虞允文笑道:“朕雖然沒有親上戰陣,不過也難得離前方如此之近,是以看的是目瞪口呆。以前戰事不利,總想着將士不肯用命,其實戰場上瞬息萬變,今日咱們兩萬多騎兵打他們不到一萬的殘兵,就如同砍瓜切菜一般順當。可見爲將帥者,一定要謹慎小心,一旦落入人算中,就算是勇如李陵,也難逃匈奴人之圍。”
趙桓說的斟字酌句,虞允文卻是聽的明白,皇帝顯然是對戰局的把握突然缺乏自信,所以纔有些神情恍惚。
他此時雖然年輕,但已經經歷過臨安被圍的險局,也遊歷過幾百個州府,經見過很多戰陣,論說經驗來,已經並不在很多沙場老將之下。
當下微微一笑,也不點破,只向趙桓道:“陛下英明睿智,已經久歷戰陣。戎行軍機處斷絕無問題,朝中大將亦不能及。彼輩武夫,只知小利而不顧大局,陛下胸懷天下,決斷之間放眼全局,豈是尋常人能比。”
他先猛拍一通馬屁,然後又道:“劉惟輔追擊,郭浩哨陣。幾十裡內若有敵情,則我軍必可先知而先動,敵人就算有什麼異動,也是不能佔到什麼便宜。敵人若多,則我軍退,若少,則包圍剿殺,我軍都是騎兵,距離不遠就是步兵主力,敵人河東先失一城。圍潼關消耗了太多兵力糧草。已經疲憊不堪,以臣之見,現在咱們算起來說是孤兵深入。
其實再保險不過。所以臣以爲,陛下決斷軍務沒有疏漏,雖古之名將難及。”
虞允文雖不佻脫淺薄,並不喜歡拍馬逢迎,雖趙桓是皇帝他常侍左右,也沒有這麼奉迎過,只是看到趙桓信心並不很足,所以只得勉爲其難,以誇張的言辭鼓勵趙桓。
趙桓何等聰明,對方話未講完。已經知道自己太過多慮,當即灑然一笑,隨口轉過話題,不再與虞允文討論此事。
君臣二人又隨口閒聊幾句,一陣濃烈的肉香味道隨風飄來,趙桓看着身形高大卻風神俊秀的虞允文,心中甚覺歡喜,因向對方道:“合勒他們說,朕既然要做馬上天子。就嚐嚐他們蒙古人行軍打仗時的吃食。
你既然在此,就陪朕一起也好。”
“君有賜,臣不敢辭。”虞允文落落大方,拱手一禮,便含笑答應。
正說間,只見合勒等人精赤着上身,扛着一隻烤到焦黃的肥羊放到趙桓身前,雖然冬日寒氣逼人,卻是滿頭大汗。
待趙桓與虞允文相對坐定,合勒手執小刀,片出一片片烤的滴油的肥嫩羊肉,手托盤送到趙桓身前。
見趙桓與虞允文相對割肉而食,合勒咧嘴笑道:“陛下還說要學咱蒙古人,其實行軍打仗,哪能這麼烤肉,都是現成地乾肉嚼上幾口就罷。有時候長途奔襲,喝幾口馬奶就能頂一天。”
他所說的趙桓自然清楚,蒙古人長途奔襲,兩萬人直打到多瑙河畔,一路上要麼燒殺搶掠來補給,要麼就如合勒所說,吃乾肉喝馬奶,甚至能幾天幾夜不下馬,在馬上就能入睡。
他一心要打造出一起漢人騎兵,不過漢人農耕已久,秦漢至唐時,還有不少邊郡漢人子弟是半農半牧,騎射功夫不在遊牧民族之下,現在除了少數的職業軍人,連會騎馬的人都沒有多少,想重新鍛造出一支無敵騎兵來,何其困難。
當下搖頭一笑,不理合勒,只是與虞允文享受美食便罷。
待兩人一時吃畢,正好吳璘與關師古等人求見,趙桓雖覺精神疲憊,也勉強打起精神來,下令傳見。
幾名大將一起入內,見過趙桓,吳璘先道:“陛下,劉惟輔追到王伯龍,除此人外,還俘獲軍官數十人,其餘小兵當場斬首過百,餘者四散而去。”
“好!”
趙桓喜上眉梢,原本踞坐堂上,差點兒又站起身來。
吳璘等人一起躬身,向趙桓賀道:“陛下此次親征,斬萬戶一人,俘獲一人,其餘大小軍官數百,斬首數千,誠爲大勝!”
“哪裡,這都是諸將用命,祖宗德福降於朕躬罷了。”
趙桓頭腦迅速冷靜下來,向着關師古問道:“郭浩去哨探敵情,有發現什麼異動麼?”
各人見他神色如常,心中更是欽敬,關師古躬身答道:“郭浩接應了劉惟輔後,又繼續向着洛陽方向哨探,估摸着總得等晚上才能回來。”
“唔,是朕想多了。”
郭浩並非追擊,而是奉命哨探,此去洛陽不到兩百里,駐有金人主力,他自然要前往哨探方能不負此行,是以這時候無論如何是不能回來的。
趙桓打起精神,又向各人問了軍中細務,吳璘等人都是身經百戰,哪裡有半點差遲,餵馬紮營,四處派出偵騎以防敵人偷襲,種種措施做的滴水不漏,趙桓更是放心。
半晌過後,吳璘方向趙桓問道:“王伯龍已經在城內,陛下是否要見?”
趙桓面露厭惡之色,拂袖道:“此人連韓常都不如,無恥下流卑劣小人,又不是投降而是被擒,不必管了,斬于軍前便是。”
見吳璘答應,趙桓又道:“他的部下軍官總有能戰的,不過先不能用,送回長安,讓餘平好生調教了再說。”
餘平地學習班業力擴大,早就不止於文官,在座的武將雖然沒有親身體驗,不過有不少同僚袍澤曾經以身相試,回來後提起那段經歷就是面無人色,各人聽得趙桓吩咐,均是連打冷戰,當下紛紛告辭請出,不敢再多耽擱。
趙桓知道各人心思,當即一笑也不說破,只留虞允文等人在一旁商議軍務。到晚間時,得知曲端、張浚等人已經率前軍動身,心裡更是慰帖。當即下詔誇獎幾個樞密使與曲端等大將,十幾萬步兵協調起身,拔營起寨很是不易,他們只一天時間已經動身開拔,很屬不易了。
只是郭浩率兩千騎哨探不歸,卻令他心中不安。關師古等人深知郭浩穩妥,開始尚且不放在心上,待到半夜時分郭浩仍然未歸,心裡也是放心不下。
當下進來請旨,各人都請求再帶兵去夜哨,趙桓只是不許,只命多派偵騎小隊,撒出一二十里範圍,遇着敵情便立刻回報。
全軍衣不解甲馬不卸鞍,隨時戒備。
原本打算稍歇過後就繼續進軍,卻被這插曲攪亂各人心神,均覺現下進軍太過貿然,還是稍等一下郭浩的消息再說。
趙桓安排妥帖,自己原欲睡下歇息,只是翻來倒去,這一夜睡的很不踏實。一直到了天色微明,他迷迷糊糊起身,心中感慨,將領生涯當真不易爲,這種親征的事固然對三軍將士是提神補氣,只怕再來幾回,自己就折騰不起了。
他心中不安,其實在東京坐鎮的完顏宗弼,卻是躊躇滿志。
河東敗了,襲長安敗了,幾萬精兵在河中潰敗,平陽潰敗,太原被圍,現下那孱弱的宋國皇帝,居然敢御駕親征,追擊自潼關撤走的疲憊之師。韓常被圍殺的消息,半夜就已經呈送到了他的案頭,震驚之餘,他已經驚覺這是大好機會。
宋人強於守而弱於攻,步兵強而騎兵弱,宋皇敢用兩萬多騎兵就追擊出來,陣斬韓常,不過是看金兵圍了幾個月潼關,不少精銳又喪身在河中,或是被圍在太原城內,渣關外地金國鐵騎,虛耗數月士氣低落戰馬瘦弱,所以悍然追擊,以爲有驚無險。
宗弼半夜赤足披衣而起,接報後不驚反喜,只覺良機到來。
他也不知會同在城中地完顏昌與完顏宗峻等人,自己直接下令,命完顏阿魯補立刻領他所部騎兵,前往洛陽方向支援。
在阿魯補動身後不久,他的親領騎兵也立刻動員,準備由東京開拔,由他親自統領,前往洛陽,相機與宋軍一戰。
他心中明白,宋軍步兵主力強悍的實力絲毫未損,金兵人數雖然不怯對方,其實當真是太過疲憊,各部損耗嚴重,所以這一戰地關鍵,便是相機吃掉宋軍的騎兵主力。若是如此,則事有可爲,若是不然,也要拼掉宋軍的騎兵,步兵並無憑藉,也很難在冬季時繼續與金兵野戰。
以開封至洛陽的幾百里路程,拋掉輜重迅速奔襲,一晝夜則完全能趕到洛陽城下,而眼前的當務之急,便是看趙桓的胃口有多大,或是洛陽能否拖住遲在咫尺的宋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