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宗諤大驚失色,只道:“這如何是好?”
韓世忠搖頭嘆道:“劉某人與我絕然不同,他心中唯有康王,康王不肯退位,他在其中作用甚大。我想長安天子心中也是明白,而劉光世心中更是瞭然。是以無論如何,他一定要想方設法,救康王復位。此事不能善了,我也不能將刀兵對向自己人,而對岸金兵甚多,我更不能自棄防線。此事究竟如何,唯有靜觀其變而已。”
葉宗諤只覺滿嘴苦澀,卻也只得點頭道:“不錯,下官能做的也只是這麼多,底下的事,唯有靜觀而已了。”
韓世忠微微一笑,向他道:“天下事,謀事在人,成事在天。你我身爲臣子,盡力而已,想那麼多也是無用。”
他確實生性豁達,中興四將中,唯有此人不失忠義之名,又能善得天年,其爲人處事的態度,也是重要之因。
見葉宗諤仍是鬱郁,韓世忠輕拍他肩,大笑道:“你一個小臣,偏操這麼多心做什麼?放心吧,以我看來,劉光世不過一庸才,必定會困於堅城之下。仗,一則不會打大,二則,也必定會有利於靖康天子。”
葉宗諤苦笑道:“但願如此。”
兩人正行間,葉宗諤只覺一陣香風撲鼻,轉頭一看,卻是已入韓府內室,有不少妙齡侍女穿梭其間,而內室正中,卻是早間在城門處遇到的那美豔婦人。
見葉宗諤行近,那婦人嫣然一笑,向他屈身一禮,笑道:“大人與外子所言,妾身已全聽到。但願天下人都如大人一般,憂心國事,壯懷激烈,天下事自然可爲。”
她所言“壯懷激烈”自然是指葉宗諤之前在城門處賦詩言志之舉。
葉宗諤還是頭一回見到高官大員的夫人如此落落大方,任他不拘小節,也是頗爲臉紅。
韓世忠卻不理會,先向自己夫人一笑,然後方向葉宗諤道:“這是內子,若不是她早前見了大人你,我也不會這麼輕易受詔。”
他說罷大笑,撫須令道:“來人,上酒,我要與葉大人共謀一醉。”
葉宗諤想起今日事,雖然順利,卻也極是兇險,不覺感慨道:“我只道自己是磊落男兒,朝廷命官,行事自有天佑,豈不料,這次助我成大功的,卻是李易安這樣的奇女子。”
他擊掌讚歎,只是嘆氣道:“可惜李易安是個女子,若是不然,定要結識。”
韓世忠與梁紅玉相視一笑,卻不言語。
他二人夫妻同心,不用言語,就知對方意思。這葉宗諤看似豪爽,其實骨子裡還是讀書人,這世間能人異士甚多,哪裡要抱着男女之別不放,當真迂腐!
韓世忠與梁紅玉相識時,他不過是西軍中的一名小校,梁紅玉也不過是一個美貌營妓,若是兩人抱着世俗之見,卻又哪裡能有舉案齊眉,結爲夫妻的緣分。
他們夫妻的事,葉宗諤卻也略有耳聞,此時見他們模樣,原本還有些腹誹韓世忠不該娶營妓爲正式的心思,一時間竟是蹤影全無。
他嘆一口氣,拿起侍女送上的酒杯,一飲而盡,向着這夫妻二人亮杯笑道:“唯願我大宋得過此關,靖康天子勵精圖治,北伐女真,富國強民。”
“好,幹了此杯!”
韓世忠亦是舉杯,一飲而盡。梁紅玉雖是婦人,卻亦不甘人後,亦是舉杯飲了。
三人一時間俱是大笑,只是舉杯痛飲,再無別話。
葉宗諤喝到大醉,被人扶起前去歇息時,心中卻只是在想:“那劉光世竟敢悍然發兵,不知道苗傅等人,能否抵擋。”
他到達鎮江時,腳程已經是極快,究竟是文人體性,趕路不及真正的騎兵。在他到達鎮江前兩日,苗劉兵變,康王被逼退位的消息,早就傳到鎮江,自然也更早的傳到了駐紮在建康的劉光世耳中。
此人亦是西軍將領一脈,其餘劉延慶是西軍大將,靖康變時,其父戰死在開封城內,博得一個忠義之名。康王即位爲帝后,劉光世引數千西軍精銳前去大元帥府投靠,成爲趙構最早的軍事力量之一。
劉氏也是西軍大將世家,只是聲威德性,都遠遠不如種家將和折家將。劉光世因着家世,早早就成爲宋軍的高級武官。
只是劉氏父子名聲雖著,能力卻是極差。在宋兵與女真約定,一起進攻遼朝南京的戰役中,數十萬西軍在童貫的率領下,威風凜凜,直入燕雲,卻因爲劉光世畏敵懼戰,約其不至,導致全軍大潰,橫屍綿延數十里,爲女真人所輕,導致後來的靖康慘變。
此人外戰外行,內戰卻是內行,燕雲戰後遭到降職的處分,沒過多久,又因爲他率部剿滅了幾股強大的北方農民起義軍,又被複職。此後歷任承宣使,觀察使,在趙構手中,更得重用,甚至在建炎三年完顏宗翰進攻揚州一役,劉部全軍不戰而潰,成爲揚州失守的罪魁禍首,趙構對他不但不加罪,反而進封其爲奉國軍節度使,成爲中興四將中最早持節的大將,他在趙構心中的地位,由此可見一斑。
此人能力如此,德性亦差。其部收容了大股的叛軍、起義軍的投降部隊、土匪,兼收幷蓄,來者不拒。軍紀差,戰力差,只是人數衆多,使得朝廷不敢輕視。
由其如此,在朝中的文官大臣眼中,此人不堪使用,屢屢有人攻擊,請求趙構不要讓此人爲將。
張浚曾經向趙構直言:“劉光世驕惰不戰,不可爲大將,請罷之。”
這樣的意見,在朝中屢被人提起,而趙構一慨置之不理。
如此一來,他對劉光世的倚重信賴,也換得對方的忠心報效。若說韓世忠等人擁立趙構還是爲了大局安穩,也是因爲趙桓並沒有特別強硬的措施所致,劉光世則是完全忠於趙構,甚至爲了保全趙構帝位,不惜以自己屬下五萬左護軍與陝甘西軍一戰。
待苗劉兵變的消息傳來,劉光世並沒有半分猶豫。一面急派使者,知會韓世忠等鎮邊大將,一邊連發將令,集結大軍,等葉宗諤趕到鎮江時,他的軍隊已經在短短兩天內集結完畢,齊集在建康城下。
他的使者雖然並沒有言明一切,不過已經將劉光世的態度說明,是以韓世忠心中也是明白,此人不管別部兵馬如何,也必定會仗着他麾下兵馬最多,悍然用兵。
卻也果然不出他所料,雖然春寒不宜動兵,軍隊集結倉促,劉光世的性格也並非武勇,他麾下的左護軍的前鋒部隊卻已經在葉宗諤到達的同時,開始向着南方開拔。
鼓旗不揚,士氣不顯,大隊穿着簡陋戰甲,手持槍矛,一臉茫然與疲憊的士兵,在江南春天午間泥濘的道路上,艱難行走。
劉部所統,號稱御營左護軍,聽起來冠冕堂皇,其實成份複雜,完全不能和韓世忠所部相比,甚至連鎮守蘇州的御營中軍統制楊沂中所部,也相差甚遠。
這些士兵,成份複雜,訓練不精,糧餉不繼。因爲上司懼戰,整個部隊的士氣也很低迷,他們駐守在天長軍時,女真兵還離的老遠,五萬多人的軍隊就潰不成軍,不敢接戰。
雖然劉光世在重新整軍時,試圖加強軍法,整束部隊,但是因爲自己個人的能力不足,威望也很不夠,收效甚微。
看着一隊隊士兵沒精打采的走過,劉光世卻並不擔心,而是騎在得至西夏橫山的白色精騎上,悠然自得,揮動手中的馬鞭,控制着身下的戰馬,以優美的小跳騎姿,慢慢行進。
此時天已近午,天氣仍很寒冷,他屬下的士兵衣着單薄,裝甲不精,一個個凍的滿臉烏青,雙手紅腫。他自己卻是在甲冑內穿着厚厚的棉袍,懷中還放着上等的好酒,時不時取出來飲上幾口,以驅寒氣。在他身邊護衛的中軍將士,還是他從陝西帶出來的西軍精銳,雖然人數不過兩三千人,卻是他部下中最善敢敢戰的精銳,最得他的倚重,因此在衣甲和武器上,也最爲精良。
雖然他對部隊的士氣和戰力,並不擔心,只是看着一個個垂頭喪氣,行動速度很慢的士兵,卻也忍不住發急。
他連聲發令,命令自己的親兵,去知會各部將領,一定要督促士兵,加快行軍的速度。因爲着急,他保養極好的臉孔上,也露出焦急和憤怒的神色。
他的親兵,很少見到大帥如此的神情舉止,一個個不敢怠慢,立刻分頭掉馬,前往各部傳令。
過不多時,蜿蜒十幾里長的隊伍如同一條急速遊走的大蛇,行進的速度立刻變的快捷起來。
劉光世側耳傾聽,只覺得原本綿軟無力的沙沙腳步聲,漸漸轉變成啪啪的巨響,顯然是所有的士兵都得了命令,都在加快腳步。
他極爲滿意的點一點頭,掏出懷中的酒壺,輕輕啜飲一口,只覺得一股熱氣,自吼間直涌而下,令他極爲舒暢。
正自得意間,卻只見身後有小股的騎兵疾馳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