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賢等人聞言欣喜,又極是擔心,因帳內都是統兵大將,也不忌諱,當下都道:“兩邊被隔,約定還有十餘日前的事,萬一有什麼變故,那可了不得。”
他們如此擔心,宗弼心中自然也是清楚,這樣合擊破圍的事,哪怕是時間和配合上稍稍出點差子,也必定是極慘的下場。
只是他身爲主帥,卻必須給部將信心,當下顧做輕鬆之色,向各人答道:“不妨事,今日我佯攻過去時,已經看到對面配合。宗瀚行事謹慎,斷然不會讓咱們白吃大虧的。”
這話說的倒也在理,帳內各人雖然不能全然放心,卻也都是面露輕鬆之色,有人便忍不住道:“與宗瀚王爺合兵之後,咱們不如回身殺個痛快,將這一股宋兵吃掉,然後再看情形行事。”
宗弼聞言大怒,此時此刻卻也不好斥責,深知多年征戰,處處得勝,部將中的驕矜自大之氣,尚未因爲幾場慘敗而盡數磨滅,當下只得好言勸慰分析,再令各人分頭去鼓舞士氣,這才又稍稍放心。
連日雷雨,這一天卻都是好天氣,夏天日頭厲害,一天時間,原本泥濘不堪地道路便已經開始乾硬,宗弼出得帳外,一邊呼吸着新鮮空氣,一邊仰頭看向星空,只覺星空萬里,一輪圓月掛在半空,卻是最近難得的好夜色,他看的心中喜歡,心中暗道:“只怕是要如漢人儒生們所說,要否極泰來。”
當晚一夜好睡,第二天天色微明,三萬多金兵已經裝束完備,因爲回家在即,到了燕京,就已經是時人心中的北地,而只要打破眼前長圍,就可以直入燕京,有此鼓勵,多日不振的軍心士氣卻是又重現軍中,宗弼等人騎馬巡視,只覺眼前三軍雖然不能盡復當日之勇,卻也差之不多,一時間心情大是欣慰。
宗弼看看天色,與宗瀚約好的時間已經相差不多,側耳傾聽,只覺宋軍營內一切如常,並沒有什麼異樣動靜,當下更覺放心。
宋軍雖然人數遠遠超過金兵,但若是不知道金兵將從何處突破,就不能集中優勢兵力阻擋,而金兵則可以兩面夾擊,迅速撕扯開看似堅固無比的防線。
待三萬多女真將士全數填飽肚子,一眼看去,都是精神飽滿,殺氣騰騰,各人俱知這是最後一戰,非勝即死,倒也確實平添了幾份狠勁。
宗弼與宗賢、突合速等人略做商議,集結了五千名軍中精銳,交給以悍勇著稱的突合速帶領,全速突擊向前,爲全軍撕開缺口
突合速身負重責,卻是毫不驚慌,只是臉上刀疤跳躍扭曲,略顯滑稽。待五千精銳集結完畢,他向着宗弼等人微微一笑,斜在馬身上與宗弼、宗賢相擁爲禮,然後道:“我先打頭陣,你們不論如何,速速跟上。”
見兩人臉色有些難看,便又道:“我一人安危不算什麼,大軍平安返回最爲要緊。”
突合速向來勇悍,在宋人口中有龍虎大王之稱,此時如此說話,便是決定以死衝陣,不打開缺口,寧願死在陣中的意思。
宗弼雖然覺得不很吉利,此時卻也只得向突合速點頭微笑,以示鼓勵。
宗賢等人更無話說,只是看着突合速昂然直出,五千精騎緊隨在後,黑色的戰甲在東方的旭日下熠熠生輝,分外耀眼。
金兵大營距離宋軍陣地極近,三裡不到的路程,五千騎兵從小跑到加速,瞬息之間,已經奔馳到宋軍營地陣前。
第一股騎兵之後,宗弼親率中軍主力,緊隨在後,然後便是宗賢等人,率領小股騎兵,策應斷後。
突合刺生性強悍,論起勇毅比宗弼還強勝一籌,他看到對面的宋營中一片寂靜,料想對方並沒有想到,金兵昨天吃了一虧,今天一大早便再來衝營。當下手中長刀一揮,幾千女真將士一起發聲吶喊,一時間殺聲震天,氣勢駭人。
他們挑選的這處營寨長壘看起來最是薄弱,外圍的防禦很少,地勢也最爲平坦,營寨只是用簡單的木柵立起,一道單薄的木牆,看起來一衝就倒。
突合刺心中激動,只覺得全身顫抖,哪怕是年少時第一次上陣與契丹騎兵搏殺時,亦是沒有這般激動。
當年的他只需顧着自己性命,現下的衝鋒,卻關係到全軍上下的安危,甚至是金國的危急存亡。
“轟!”營寨內的宋軍已經發現了衝鋒的女真騎兵,突火槍砰砰作響,一道道白煙在宋營中冒起。
突合刺面露冷笑,最近與宋軍的交戰中,對這種簡陋的原始火器,金兵上下已經有了初步的認識,知道它看起來厲害,其實殺傷力很小,除非是倒黴鬼,被它正面擊中,不然很難造成致命的傷害。
而戰馬經過幾次交戰,對火器的聲響也不如開初時那麼害怕,突合速看向四周,只見戰馬雖然小有騷擾,仍然繼續向前奔馳,心中更是慰帖,如果能一陣衝跨敵人的寨子,對面就是一馬平川的平原,還有接應的宗瀚大軍,再也沒有什麼力量,能把兩支會合的女真鐵騎包圍消滅。
只是事情的發展,卻遠遠出乎他的意料。只有半里不到的敵營,噴發出來的白煙越發濃厚,衝在最前的騎兵已經有不少人中彈落馬,無論從密度和數量來說,眼前這處宋軍營寨的火力輸出,都遠遠超過以往任何一次戰鬥中宋軍火器給金兵的印象。
再稍近一些,對面已經開始有牀弩發射,那種吱吱呀呀轉動絞盤的聲音,使得女真騎士分外恐怖,宋軍這種有名的遠程武器,在心理上給騎兵們的壓力,遠遠超過聲勢更大的突火槍。
一支支短矛般的弩射擊發而出,向着騎兵陣中飛速射來,無法閃避,也不能預知它的方向,所有的騎兵只能下意識的低下頭去,祈禱弩射不要落在自己的身上。
而事情的結果從來就與願望相反,好像全天下的牀弩都集中在了對面的宋軍營寨中,無數支冰冷的弩箭呼嘯而來,每一支勁箭都會奪去一個甚至更多的女真騎士的性命,在幾個人才能扳運的牀弩箭面前人,任何的甲冑防護,都毫無效果,只要中箭,便是血雨噴薄,當場斃命,而勢頭不衰的弩箭將人透心穿過後,還可能繼續奪取第二第三人的性命。
突合刺滿頭大汗,對面宋軍的遠程打擊能力如此強悍,實在出乎他的意料之外。哪怕是當年攻取太原的攻城戰,大宋宋軍不過五六架牀弩,只是在心理上打擊了金兵,實際效果根本不能與眼前密雨般的弩箭射擊相比。
眼看着無數忠勇將士,連敵人的毛也沒看到半根,就紛紛中箭倒地,突合刺大急,拼命大喊,鼓勵將士道:“加快速度,只要突破到敵人陣前,就不怕弩箭了。”
其實不用他說,跟隨他衝陣的畢竟是金國收羅來給宗弼使用的百戰精兵,各人早就自動地散開陣形,儘量的拉開與同伴們的間隙,以免因過於密集的隊形,死傷更加慘重。
騎兵高速衝鋒,半里路的路程不過是一夕之間,只是幾波弩箭之後,整個騎兵隊伍又向前過半,距離目標只有兩百餘步。
所有的騎兵都面露狂喜之色,手中的武器在半空揮舞,經歷過無數次血戰的百戰精銳,面露嗜血的興奮,準備一會回報給對方更慘痛的打擊。
突合速卻沒有半分輕鬆之意,既然對方的遠程打擊如此犀利,短短的距離下,已經有幾百名騎兵慘死墮馬,距離到弓箭手的射擊範圍之內,想必要承受更加嚴酷的打擊。
事情的發展果然不出他的所料,等金騎突破到兩百步以內時,雖然蹄聲如雷,戰場上的所有人仍然聽到一聲聲劈里啪啦的拉動弓弦的聲響,突合刺心頭一緊,急忙趴伏在馬背上,不敢擡頭,他身邊的親兵知道這一波箭雨要緊,立刻張起盾牌,雖然跨下戰馬疾速奔馳,他們騎術精良,仍然儘可能的將主帥擋在自己盾牌的保護範圍之內。
對面的宋軍主將顯然也知道金騎進入了打擊範圍之內,一陣凌厲的鑼聲過後,只聽得“嗡”的一聲,從宋軍營寨內飛出如蝗箭雨,遮天蔽日,只見無數的小黑點先是飛向半空,甚至遮擋了陽光的光線,然後迅速向下飛翔,帶着慣性,直射向奔馳中的女真騎兵。
在這樣密集的打擊下,金兵承受的打擊和損失,遠遠超過了剛剛的牀弩和突火槍。
鮮血四濺,慘叫連連。
無數高大的漢子身上插滿了羽箭,掉落下馬,在戰馬揚起漫天塵土的北國大地上,嘶吼掙扎,然後被奔馳而來的戰馬,踩踏成泥。
也有人被一箭命中要害,一聲不吭,栽落下馬。
還有人被射中無數箭矢,全身上下,如同刺蝟一般,卻仍然努力抱着戰馬的脖子,不讓自己落下馬去。
血水開始流淌,一支支利箭飛翔過來,帶起一朵朵豔麗的血花,收割人命,使得僥倖存活下來的,也心驚膽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