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顯忠笑道:”兄長知道耶律大石麼?”
張憲點頭道:”這自然知道,此人是契丹貴族,向以知兵著稱。遼亡時,此人是領南院大王,領精兵圖恢復,不敵金太祖完顏拉骨打,因而遠逃。前兩年還聽說此人在草原徐圖恢復,這兩年卻已經漸無消息了”
“行人司一直注意此人行蹤,此人自靖康三年在漠北誓師,殺青牛白馬,祭祀祖先後,以契丹並草原各部落十萬人西行,先到吉利吉思,然後翻越金山,至葉密立建立新國,自稱菊兒汗,這幾年實力壯大,得當地突厥部落支持,戶數增至四萬以上,滅高昌回鶻和喀喇汗國,在喀什葛兒建立新都,國號仍以遼爲號。此人志大,雖不如完顏阿骨打,卻不失爲一開國君主格局,陛下擔心此人將會勢大難制,甚至有恢復故土的心思,此次見過合不勒後,我將引馬西行,前去西域查看,以我黨項人的身份,比漢人到那裡要容易的多。短時間內縱不能有所建村,亦可實知當地情形。”
張憲疑道:“不是讓你去說動耶律大石引兵恢復故國麼?”
李顯忠搖頭道:”此人與合不勒不同,合不勒不過蠻人部落,契丹人享國百年,文物制度與中國無異,若是此人知道中國情形,知道女真可圖,率兵東歸,反而又是一強敵了。陛下教我前往,依我看來,側是未雨調繆的多。”
張憲這才知道這小兄弟的來意,此去漠北也還罷了,來回半年時間足夠,而遠行到西域,還要實地觀察探看,路途遙遠,只怕一兩年內都未必得歸。當下站起身來,向着李顯忠深深一揖,道:”將軍此去萬里不辭勞苦。必將有益吾國之舉。”
李顯忠連忙還禮,笑道:“這是怎麼說,咱們相交莫逆,突然這麼正經起來。”
兩人相視一笑,俱都回座,李顯忠又笑道:”今日來此,與兄長告辭還是小事。將合不勒一事說與兄長,將來舉兵自太原出。或是直出雲中,與合不勒會合,也未可知。陛下已經有命,將三百蒙古兵將盡撥給兄長所部,兄長要好生看顧,多學蒙古習俗和騎射用兵之法,將來有變,則可從容處置。”
張憲眉毛一挑,已經得知皇帝深意。
若是僅僅效唐皇引外族兵來助戰,自然不必如此小心從事。而將來“有變”纔是正題。自己適才擔心外兵入中原爲亂。只怕皇帝還更進一層,要消滅這一支外族強兵,以絕後患。當下鄭重點頭。向李顯忠答道:“我省得了,來日見陛下時,自有區處。”
李顯忠知他聰明,不需要自己多說,當下微微一笑,揭過此話,只向他問道:“適才進帳時,見兄長似有心事,不知道是何事煩心?”
張憲道:“也不是有什麼難事,只是久離太原。有些懸心是真的。”
其實此次校閱大軍,各部多被召集至長安附近不少,而校閱過後,則主將率領部下各歸駐地,而張憲卻久不得歸,只在長安訓練奉聖軍的新募兵馬,如他這樣的馬上將軍,久不能在前敵效命,心裡自然煩惱。
想起當日攻克太原時。與姚端多有違命之舉,而樞密幾次要懲罰,都是趙掛攔了下來口當時張俊有言,如張憲者跋扈不法,時間久了則恐有難制之勢,而皇帝笑言不礙,只道過一陣子自有懲處之法。而此時坐困長安城外數月而不得歸,不但要負責操練奉聖軍的新兵,還有拱日、天武兩軍新軍士卒,主將郭浩、姚平仲又是殿前都指揮使,負責禁宮安全,身爲常朝殿帥,軍務外的雜務很多,而兩軍新兵很多,這兩人不知道從哪裡得了授意,將軍營中訓練新兵的冗雜事物多託給張憲,而張憲原欲推辭,在宮中見皇帝時,卻被一通訓斥。而皇帝甚至暗示,有意將他脫離一線禁軍主力地隊列,讓他到長安講武堂中任職口這可把張憲嚇的渾身發抖,他固然也是一個很優秀的戰術型將領,性格卻粗魯率直,讓他去做一個講武堂的山長,去教育學生,這可比殺了他還難過。
於是老老實實,每天在軍營中操練士兵,將一股怒氣盡數發泄到新兵身上,將數萬新募宋軍,操練的生不如死。
而近日消息頗多,從整個軍隊的調動,皇帝召見部屬中的細枝末節,而新成立的地知樞密參軍司中,有不少軍官是他舊識,從交談中張憲已經隱然發覺,一個超大的戰略計劃的部署已經開始啓動,整個大宋都被暗中調動起來,最近幾個月雖然是冬天,不但校閱兵馬不停,連川陝荊準各地的路上,都到處是運送物資的大車。
張憲粗略估算,僅在靖康六年十二月這一個月,最少有百萬石的糧食,被運送往各地前線。而在當時,一個成年男子一年只需要七石糧便足溫飽。這樣一來,數月間調動的糧物、弓箭、刀槍盔甲等種種數資,很明顯負擔的將是一場超大規模曠日持久的大戰役!
以他的性子,坐困愁城,面對轉眼即至地大規模戰事而無用武之地,卻怎麼能教他不愁眉不展。
有心去求皇帝,卻知道自己捅地簍子不少,若不是皇帝欣賞,只怕早就罷官免職歸鄉爲民了。而此時在這裡教練新兵,本就是皇帝的意思,幹冒聖意一意求去,他並不敢。
李顯忠待他說完,心中極是佩服。虞允文與樞院參軍司的計劃,他也受命參與,此事份屬絕密,象張憲這樣地一軍統制也還不能參與其中。而張憲只憑一些蛛絲馬跡,就能覺察的十之八九,皇帝說他是難得的將才,此人確實是受之無愧。
而趙枉將此人困於此地的目的,他也差不多知曉。來年開春整個的作戰計劃,是要由荊襄發動,然後兩準與川陝跟進,以張憲的性格,雖然在戰場上是人中英傑,然而由太原攻城一戰凸顯其人性格上的弱點,卻也是非常明顯。只見局面,不掌全局,便是趙掛對他的評價。鰓u嘔若是放得此人回到前線,天知道他能打出什麼漂亮仗來,而河東打的越大,對整個戰局地演變就會越發不利,所以張憲能力越強,此時反而越得被狗束在長安,不使他妄動。
李顯忠心中明白,卻並不敢向張憲說明,只含糊笑道:”兄長已經是名將,兩府斷然沒有把你這個赫赫名將放在這裡不用的道理。”
“兩府?”張憲噗嗤一笑,點着李顯忠道:“政事堂早就不能管軍事,樞密院幾位相公現下都出外,還有誰還理會我。”
他知道李顯忠的難處,也不逼他,對方即將遠行,也不好託他爲自己到皇帝面前說情,當下扯開話題,兩人議論些不相關的軍務,到得軍中就要閉營時,李顯忠又向張憲借了麾下大將牛皋相隨而行,得了承諾之後便告辭而出。此後數日,李顯忠奉命西去,除了帶了幾十個內殿直侍衛外,尚有奉聖軍副統制牛膏率百餘輕騎,連同蒙古百戶合勒帶着十餘名蒙古騎士,一同相隨,與李顯忠一同往漠北而去。
依着計劃,到得漠北與合不勒商議妥當後,牛膏率少數人還長安,而李顯忠則帶數十心腹將士,赴萬里之遙,趕往西域,前去觀察剛在西域穩住陣腳,正在攻殺攻伐其餘諸國的耶律大石。
上元已過,天氣猶自沒有和暖的跡象,在莆橋送別李顯忠的張憲,看着四周殘雪未盡,凍土依然,不禁有些悽然,向着李顯忠道:“兄弟要去萬里之遠,怎麼沒有故舊親朋來送也罷了,朝中陛下沒有指示,命相關官員送行麼?你畢竟也是代天行事!”
李顯忠笑道:”男兒大丈夫,計較這些身外虛榮做什麼?
我雖奉命出使,其實差事機密,大張旗鼓的讓人送什麼?至於親朋故舊,我家中家將都跟隨父親,到橫山去了。”
“橫山?”
張憲心中猛然一驚,象李顯忠這樣的党項世家,近來被派往宋夏邊境地不少,朝廷究竟是何用意,難道在中原與金兵動手的時候,還有心圖謀天下?
李顯忠並不理會他的心事,張目顧盼,只見四處蕭然,殘枝禿襯殘雪遍佈,而道路兩側行人不斷,皆是佩刀挾列,氣態昂然,偶有禁軍通過,也是甲冑森嚴,弓箭銳利,刀槍耀眼,幾年之間,天下局勢大變,而大宋軍民百官的精氣神也是大變一場口他見張憲始終有些意興索然,知道對方還是爲不能趕赴前方爲苦,心中暗笑,想起對方當日太原城下的英風豪氣,不禁朗聲道:”此後一別良久,突然想起一首詩來,願賦給兄長一聽。”
張憲精神一振,笑道:“你背吧,且聽聽看。”
“少年負膽氣,好勇復知機。仗劍出門去,孤城逢合圍。殺人遼水上,走馬漁陽歸。錯落金鎖甲,蒙茸貂鼠衣。還家且行獵,弓矢速如飛。地迥鷹犬疾,草深狐兔肥。腰間帶兩綬,轉曬生光輝。顧謂今日戰,何如隨建威?”
張憲默然良久,漸覺胸中血氣翻涌,不禁向李顯忠笑道:
“你且去吧,必定不負你此詩相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