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口而發,謝亮等人卻是猛然一驚。
皇帝回來兩年多的時光,並沒有派遣過使者往金國,唯有上次金人送還了不少被俘的大臣,雙方接洽時曾經有使者接觸,皇帝命人給遠在五國城的趙佶送去了一些生活用具。
而這一年多的時間,兩邊打生打死,爭戰不停,根本就沒有接觸,問好送物之舉,自然是無可進行。
今日宮中情形詭異,皇帝卻突然提起派人問候上皇的話頭,自然教各人詫異非常。
見諸臣都噤口不言,趙桓冷笑一聲,知道他們必定也對宮中謠言有所耳聞。
當下逼視諸人,問道:“諸卿如何看?”
眼前衆臣,趙開新進,謝亮張所等人其實並不如何受皇帝信重,與趙鼎等樞臣不同,眼下又說的是極敏感的天家骨肉分離的話題,其中關涉着靖康二年慘變和金宋兩國戰和大事,衆人哪敢胡亂發言。
半響過後,謝亮方先期期艾艾道:“陛下父子情深,想派人去探視上皇,也是該當。”
他一開口,旁人如釋重負,亦跟着道:“不錯,是該派人去看一下上皇起居。”
趙框接過內侍呈送上來的茶碗,輕輕吹開浮葉,悠然道:“既然諸卿都以爲該當如此,那麼究竟選誰出使爲好?”
此語一出,殿中卻比適才更加沉悶。
金人屢吃敗仗,死傷慘重,兩國間情形已由純粹的宋人吃虧而逆轉,那金人虎狼之性,當年勢強時還經常扣押宋使,現下屢次吃虧,萬一有個不妥,使臣可就不止是被扣那麼簡單了。
況且就算性命無虞。被扣在北方關個十年八年,冰天雪地裡喝風鑽沙,可也當真苦極。
如此一來,當着衆人的面推薦別人去上京公幹,甚至跑到五國城,這等若是把人往死裡得罪,況且不知本人意願,若是推薦了而裝病推辭。甚或辭官落跑,與其到時候兩邊都吃掛落,倒不如現下保持沉默的好。
至於自薦,那更是提也莫提。
見各人悶聲不響,趙桓冷笑道:“我父子當年被俘,青衣笠帽冰天雪地裡趕路,到了五國還被逼自己種地,挑水施肥澆糞捉蟲無所不爲,種種苦楚不可勝數。今以朕的身份自然不能親去,怎麼想選一個爲朕分憂的人選,竟也是不可得麼?”
殿中偏狹,眼前不過數十大臣,都是位至宰執或是樞密,以及一些重要部門的長官,而此時各人聽得皇帝計述當日北國情形,想到以天子至尊而在冰天雪地裡刨土趁食還要忍受金人苛責虐待,卻都是忍不住跪將下來,口中俱道:“臣等死罪。願爲陛下效力出使。”
“嗯,今日殿中,還都是朕重新選拔任用,究竟要比靖康二年好一些!”
趙桓站起身來,擡眼看向殿外,只見遠邊天際烏雲壓頂。朔風凜洌直拍殿門,他眼中似有淚光,喃喃道:“朕當日由金營議和出來,飽受金人侮辱,曾道:宰相誤我父子。而京城百姓於道路兩側相迎,聞言都是淚下。”
見衆人都匍匐而不能言。更有人悚然動容,有幾個親歷過當日事的大臣,竟是開始低泣。
趙桓心中卻是波瀾不起,適才講說地不過是他聽聞到的往事。原是並不以身投入,今日講說。不過是要比說當日責任,訓斥完後,還要編成書籍刊印天下,以涮洗他本人在靖康二年的責任,此事原本早該進行,只是趙桓並不太在意往事,究竟心裡並不把自己當成靖康二年的那個懦夫,而今謠言紛傳,他這才明白,靖康二年已經與自己密切相連,當日的人與今日的他,已是牢不可分。
當下又厲聲道:“當日大臣,兵部尚書搜刮民財以濟敵軍,宰相無一人不請議和,樞密奉上皇南逃,朕的帝師耿南仲最受朕信重,對朕也是忠心耿耿,結果亦是絕口不敢言戰!今日坊間有言,朕今日堅毅敢戰,與當年絕然不同,其實是朕大權在手,拔擢敢戰大臣,一意抗敵到底,若是換了那些所謂大臣,朕以一已之力,又能如何?”
他說到這裡,到確實是氣怒難解,北宋之亡,一半亡在皇帝無能懦弱,另一半確實得算在那些無恥無能的大臣身上。滿口儒家經義,一旦需用時,則腳底抹油有之,投敵效力蠻夷有之,縱是氣節不虧,也是能力不敷者多,真正公忠廉能又勇毅敢戰者,百中不能出其一。
皇帝由選擇使臣,說到靖康二年事,語氣已經是越發峻刻,各人原本還不解其意,到得此時,終於明白是在爲當年事開解。
當下俱都答:“當日大臣無能,誤國害民,請陛下重治其罪。”
“罷了。”趙桓擺手回座,語氣已經轉爲平靜,只看着衆人道:“諸卿起身說話。”
各人依命起身,虞允文卻是站前一步,向着趙桓道:“臣願意代天出使,請陛下依允。”
趙框看他一眼,見對方雙目炯炯,並不退讓,顯是出自至誠,而他身後各人,也有同樣堅決,更多地,卻是轉頭規避。
他倒也並不憤憤,出身尋常的人,自然也能理解普通人趨利避害的心思,任是忠君愛國叫山響,事到臨頭時無視自身利害的,又有幾人。
是謂英雄究竟不同於尋常人的,便是此點了。
當下向着虞允文微笑道:“河南府一帶金兵又有異動,你當日隨朕親征,比較旁人更知戰場情形,今張俊猶在前方,趙鼎亦在漳關未歸,朕身邊需得有人襄助,卿不可遠離。”
將虞允文勸下,趙桓目視主動請求出使的諸臣,良久之後,終點頭道:“韓卿可爲使臣。”
此語一出,被他點名的韓肖胃面色如常,只上前躬身一禮,並無別話。倒是在他身後,明顯有不少人鬆了一口大氣,吁氣之聲隱約可聞。
趙桓心裡暗笑,沉吟着向韓肖胃道:訓,卿爲瑞明殿學士,同籤樞密院事,已經不是尋常小臣可比,料想金人不會特別留難。”
他話未說完,韓肖胃便接道:“縱是金人留難,臣只要能見到上皇問及起居,便是不辱此命,請陛下放心。”
見趙桓面露笑意,他又問道:“若是金人談判議和,臣當如何?若是議和條件裡有送還上皇之語,臣又當如何,請陛下示下。”
趙桓選擇此人,就是因他在爲給事中時,就經常奉命出使遼國,也算是通曉外交事物的資深大臣,對方倒是果然經驗十足,尚未起身,便問了趙桓核心大事,以出使得好方便行事。
見對方靜候自己答話,趙桓卻是頭疼非常。
不做舉動,不理會趙佶生死,顯然無法撲滅這一股妖氛,而一旦派出使臣,事情的發展未必能盡如人意。
以趙桓地意思,自然是趙佶老死北國最好,免得回來添亂。而此時歷史的發展軌跡已經遠遠不同正史,金人到底打的是什麼主意,此時卻懵懂不知,使者一去,到底會產生什麼樣的結果,他也完全沒有把握。
當下只得沉吟着答道:“議和一事休提,對方若是提起,只索答他:退還我大宋失土,交還所有掠去的錢財器物,歸還幽燕,兩國以長城爲界,爲兄弟之國,方能致和。若是不依,則無可談判。”
“是,臣遵命施行,就這般與金人關說。”
這一番吩咐,與趙桓向來的態度相同,殿中大臣,也是他親自選拔的朝中主戰官員,對這樣的處置也絕無疑問,全數贊同。
“至於上皇,曉喻金人知道,朕願意以金銀贖回,以奉上皇南歸。而若是以上皇來要挾議和,則不必理會。”
這話也說的近情在理,總算是對內外上下都有了交代,也是趙桓苦思後的結果。
金銀小事,自然給付地起,而依據他對歷史知識的掌握,自從完顏宗望死後,金國上層雖有放歸趙佶的打算,卻一直未曾實行。而僞齊立後,爲了讓這個僞皇朝安心效力,更加不可能放歸當日被俘的宋朝皇帝或宗室南歸。
而以趙佶南歸的問題來談判議和大事,縱是趙桓否決,天下人也絕無話說,是以雖然表面做態要迎回趙佶,多半仍無結果,這樣一來,自然是皆大歡喜。
如此一來,自上元節後,趙桓先是用折彥適整肅內宮,然後正式宣詔派遣使臣,前去探視太上皇趙佶,同時大造輿論,將靖康二年的事,多半推在了臣下身上,將他自己地責任推卸大半,同時將詔命聖訓刊行天下,以矯正視聽。
數管齊下,一時間後宮肅然,再無人敢胡言亂語,而朝野民間,也對他準備迎還上皇的事大加讚頌,謠言盡算紛傳,卻總不敵他手段高妙。而餘平、費倫等人亦是嚴加查察,雖不能厲禁天下人說話,這一股暗流卻是漸漸消彌下去。
待到靖康六年二月,使者準備完畢,已經就道上路,長安城內議論紛紛,卻是韓肖胃出使上京,結果到底如何,而對皇帝過失的評判,已經不再是暗中議論的熱門話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