聶佳甩開他,不吭一聲,仍然執着的要剪女兒的頭髮,還惡狠狠的說:“小莉,你要記得,你是劉算的女兒!是劉算的女兒!”
小莉已經完全被嚇傻,眼淚飆得厲害,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可聶佳竟沒有心軟,還是那樣犀利的眼神。對於小莉來說,平時的媽媽雖然嚴厲,但有時還是會很疼自己的,可沒有像現在這般的兇。她無助的將臉轉向在一旁的卓鎮天,這唯一在場的第三者。
卓鎮天於心不忍,也怕聶佳太癲狂,看她一手手持剪刀,另一手握住的就是剛剛脫落於她母體的那一長坨頭髮,還在她身上的時候覺得是黑亮動人,可現在在風中狂飛亂舞,只讓人覺得心寒!他將小莉攬過來,很冷靜的問:“能不能告訴我,你爲什麼要這樣做?”
聶佳的半邊臉被頭髮擋住,只露出一隻眼睛,聲音淒厲:“我是要斬斷過去!讓阿算放心。”“可這樣和小孩子又有什麼關係呢?她還這麼小。”她猛的低臉看小莉:“可她連她爸是怎麼死的都不肯說!”
他唉聲嘆氣,“她還只是個孩子——”
“可她爸都已經死了!”聶佳終於哭了出來,叫喊着,她的憾事。卓鎮天目光如炬,盯着她,用他對她的掌握,輕易擊中了此刻軟弱的聶佳的最後一道面門:“身體髮膚,受之父母。”
她呆若木雞的緩緩放下手中高舉着的剪刀,口中喃喃着的就是卓鎮天送她的話:“身體髮膚,受之父母……身體髮膚,受之父母……”而她,明明不是小莉親生的母親的......
聶佳看着小莉遠遠的離着自己,小臉撐得倍大,兩道淚痕還污濁在掛在臉上,小小的身子卻縮在卓鎮天的身前,她看着愧疚,也稍稍有些清醒,揮着手向小莉道:“小莉乖,來媽媽這。”小莉還是有些怕怕,不肯動,聶佳又慫恿她:“來呀,過來呀。媽媽保證不再剪你頭髮。”
本來聶佳和顏悅色的哄她,可小莉反而竟“哇”的一聲哭了出來!她跌跌撞撞的向母親爬來,邊跌邊哭的說:“媽媽,我要聽你的話!我要聽爸爸的話,聽你的話。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我,我不是故意不說的。可我和爸爸被撞前好可怕啊,嗚嗚嗚,就像,就像我騎自行車被摔倒一樣,天都在轉!我的頭也被衝對了,好疼的!然後身上好痛好痛……”
聶佳的眼淚終於流了下來,她閉上眼睛,抱住了向她趕來的孩子,太不容易了!小莉邊哭邊說:“後來……後來我醒來發現……發現,爸爸滿臉都是血啊……好多玻璃扎進爸爸,他的臉都歪了……”聶佳聽得心驚,用手扶住孩子的後腦勺,顫抖着說:“好,小莉乖,不說了,咱不說了啊。”
小莉嗚咽着,“媽媽,我好害怕,我搖着爸爸,我叫他,叫他起來,叫他快點醒過來。可是好久哦,他都不醒,我好害怕,我以爲他死了……我一摸,我頭上也有好多血啊。就哭得更難過了,爸爸不知道是不是也知道小莉痛了,他開眼睛了!他和我說,媽媽,爸爸的聲音好小好小,他講得好慢好慢呀。爸爸叫小莉不要害怕,叫小莉從今以後,一定要好好聽媽媽的話。爸爸還說,還說,小莉是世界上最勇敢的小朋友……哇!”
聶佳拍着小莉的肩,自己的頭髮搭在她小小的肩上,小莉這次哭得根本停不下來,聶佳抱住她,聽到她胸腔內因爲用力哭泣而傳來的嗚鳴聲!小莉沒有說下下,聶佳明白了,小莉聽到這恐怕,阿算就已經走了!而小莉應該就是此時陷入了昏迷。這些話,是阿算的回光反照,這是阿算和小莉說的最後的話,他是掙扎着用他最後的一口氣,給女兒鼓勵,不僅是要排除當時女兒的恐懼,更是想讓她以後堅強。
聶佳也哭了,哭得傷心欲絕而不帶任何聲音,她隱忍得厲害!因爲她還摟着她的女兒,現在她的——全世界。丈夫的遺願是要照顧好女兒,她一定不負重託!
回家了,揚州的家。坐的還是火車,聶佳不敢再驚動小莉太多。一路上都溫順的伺候着,就怕這孩子見到父親死去,會不會有憂鬱症啊?她好是擔心。
火車咔嚓咔嚓的開着,在這黑夜裡顯得格外的清脆。聶佳沒有睡意,倚窗看着外面的茫茫夜色,若有所思。眼前的小餐桌上擺放着一個方便麪的盒子,是卓鎮天前面去熱水給她泡的。不想給她吃方便麪,
他想叫她去吃餐車的食物,但聶佳不介意,說是好久沒吃方便麪,吃吃也好。其實吃完也就那個味道,她只是懷念,懷念沒有人照顧而自己吃泡麪的日子,可那個味兒怎麼也不對了,因爲與單身狀態明顯不同了。
卓鎮天盯着她看,她的頭髮勉強紮了起來,但亂糟糟的,看得出根本不想打理。有些太短而飛岔出來的短毛,更顯出了她生活的無狀態。卓鎮天看着她的這半邊側臉,很想再找出她昨天在墳前的言行那種決絕。可惜竟然沒有耶!她很安靜,甚至有點的睿智的似在思考。
他其實喜歡她這樣,活得人樣些,有味些。只不過就像她會擔心小莉會不會得憂鬱症一樣,他一樣擔心她是不是也會太掛記劉算,長期沉溺於過去而無法自拔!
聶佳察覺到他的注視,沒有回臉,手還撐在自己的下巴上,只是嘴蠕動的問他:“在看什麼?”卓鎮天很坦然:“在看你。”她放下手,轉來臉來,正臉看他。他也靜靜的看她,眼裡沒有了他一向的狂妄和對她的躁熱。
聶佳又轉臉回去,依舊側着臉在問:“有什麼好看的?”卓鎮天的目光隨着她臉的移動而移動,“我也不知道。”
不知爲什麼,在這樣的深夜裡,聶佳對卓鎮天有了想傾訴的渴望。在這一個狹**仄的小空間裡,小莉還在上鋪睡着,她勻稱的呼吸均勻傳來,纔會讓聶佳放心她沒有做噩夢,她睡得很多。在這一個狹**仄的小車廂裡,外面是急馳而過看不出景的夜色,黑沉得有些可怕。只有零星的幾點燈光偶爾傳來,告訴人們火車在前進......
卓鎮天的坦然反而讓聶佳想起了在這一個狹**仄的小空間裡,他們就這樣的面對面,在一個親人剛剛離世不久之後。這樣的上一次,還是在久遠的以前,卓家,未名葬禮上的第三個夜晚。那是她見過的卓鎮天最脆弱的時候,是他只允許自己悲傷三天的最後一個期限,是他第一次抱着她而她沒有拒絕。
同樣的情景,彷彿在三年後重演了,只不過角色對調了。至親至愛的人已經離去,遺留在世的人要如何寄託哀思,勇敢前行?這是一個客觀命題,更是一個僞命題。因爲這是人人都要面對的命題,卻不見得某一部分人能做得好。
聶佳知道卓鎮天對她的擔心,因爲他毫不掩飾他對她的牽掛。也正因爲這樣,他那想化淺的愛,卻無法控制的一次次表露無疑。也許,以前在卓家很少和他在外面相處過,不曾能在細節上對他有過多的瞭解。而三年來的月月見面,幾乎次次以餐廳碰面爲主,情況也是如此。
看來她要改變覺得他大而化之的個性,因爲他真的挺細心的,雖然比不上阿算,但比那雷揚不知要好多少倍。像前面小莉睡醒來要去廁所,卓鎮天又再一次的主動提出由他帶去,聶佳不想麻煩他。而卓鎮天認爲她太虛弱了,這事兒他可以做好。幾天下來,聶佳對他信任加深了許多,就給他領小莉去。準確的說,是抱着去。奇怪,小莉這孩子也不怎麼排外。
卓鎮天抱完小莉回來,孩子又睡了,他也不嫌忙的,又去打水回來,給聶佳洗手洗臉的。他知道她不愛動的。他的殷勤,聶佳開始時有些不好意思,後來也就堂而皇之的接受了。她實在是太累了,爲丈夫的死,爲那肇事車輛的逃逸,爲女兒的受驚,爲自己不在揚州而不能見阿算的最後一面。傷心、內疚與悲憤重重交加,她身心俱疲,早已傷痕累累。
而此刻卓鎮天不計她的冷淡,一直熱臉貼冷屁,聶佳起碼從最初的茫然被他溫暖了一些,到讓他目睹了自己最爲瘋狂的一幕,唉,其實她還是感激他陪自己來的,不然自己情緒一路來這麼的不穩定,還說不定會給小莉造成多大的恐懼啊。
而現在,她在回程的路了,她平靜了許多。聶佳還是選擇了火車這一交通工具,這一古老而又極具生命力的當代鐵老大。想起好多年前她第一次遠行去上大學,那時的她年輕,青春,是那麼的有活力,那麼的單純……十年啦,那次北上已經超過十年啦,而現在,她不敢說歷盡滄桑,但也是心臟承受力強了許多。在這樣的深夜裡,車廂頂上的收音機裡輕輕的傳來一首當年在校園,她也極愛聽的歌《心願》,四個清華的女生所做所唱,將年少時的情懷和青春的易逝,演譯得絲絲入扣,此時此刻聽到如此應景的歌,更是嵌進了聶佳的心田裡:
“湖水是你的眼神
夢想滿天星辰
心情是一個傳說
亙古不變地等候
成長是一扇樹葉的門
童年有一羣親愛的人
春天是一段路程
滄海桑田的擁有
那些我愛的人
那些離逝的風
那些永遠的誓言一遍一遍
那些愛我的人
那些沉澱的淚
那些永遠的誓言一遍一遍
我們都曾有過一張天真而憂傷的臉
手握陽光我們望着遙遠
輕輕的一天天一年又一年
長大間我們是否還會再唱起心願”
聽得人眼眶都溼了,歌聲淡雅動人,扣進人的內心深處,可曲終人終須散,聶佳一汪清水的看着卓鎮天,“我明白,你想知道我在想些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