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朦朧,白花花的落葉無聲無息地飄滿了整個院子。樹隙間嘩啦嘩啦地,偶爾落下兩三點水滴,那是日間那陣細雨留下的痕跡。
藍家堂屋裡,紅紅的燭火奔騰跳躍,映着這一室的歡聲笑語,好不熱鬧。
紅色的大方桌上,滿滿地擺放着各式各樣濃香撲鼻的飯菜。好客的藍大嬸,拿出了自己的看家本領,那一道道菜式當真是色香味俱全。
圍坐在桌子旁的,除了藍大叔一家之外,還有李員外父子和我的孃親。原本我是不能上飯桌的,但是由於今天白天我對藍李二家結爲親家做出了“傑出”貢獻,所以成爲了這桌上的特邀嘉賓。
今晚這兩家人湊在一塊兒,纔是真正商量李慕文和藍靈的婚事。這對鴛鴦,雖然早就彼此屬意對方,怎奈沒有經過世俗的儀式,所以只能偷偷相會。也許他們還曾經煩惱過,該怎樣才能讓自己的父母同意他們在一起。他們沒有想到的是,一場突如其來的變故,反而將他們兩個順理成章地拉到了一塊兒。
對於他們來說,這是意外,也是驚喜。飯桌上,也許是受了衆人情緒的感染,也許是喝了一點酒,兩個人竟然有些情不能已,看着對方的時候,眼睛裡忍不住漾上了濃濃的情意。
從藍大叔他們商定婚事的過程中,我也瞭解到了古人的婚姻禮儀,明白了上午那個劉里正提到的那些程序是什麼意思。
古人從議婚至完婚的過程□有六種禮節:納采、問名、納吉、納徵、請期、親迎。
納采,也就是由一方委託媒妁轉達和對方聯姻的意圖,請對方斟酌採納。問名,就是問對方的姓名,再去合八字。納吉,即通過對雙方八字的測算,得到好兆頭,夫妻和諧、子孫昌盛、家業發達……就可以進入下一個環節了。“納徵”就是正式訂婚。訂婚之後,雙方商定一個成親日期,便是請期。最後的一步叫親迎,就是男子自己去把新娘迎娶到家,舉行一定的儀式,正式成親。
古人結婚除父母之命外,還需媒妁之言,他們兩家一合計,決定請我孃親做這對情人的媒人,而這,也是孃親出現在這飯桌上的原因。
李員外是個年約五十的中年人,他中等個兒,微微有點發福的身材,慈眉善目的他言談中似乎對藍靈非常滿意。他的原配,也就是李大公子李慕文的孃親,早在十年前就去世了。所以今晚出現在飯桌上的,只有他們父子兩個。
“親家,”藍大叔看着李家父子,欲言又止:“今天多虧賢婿的幫忙,我們藍靈才能躲過一劫,按理說,我們不該提要求的,可是、、、”
“親家親家,關起門來是一家。”李員外圓圓的臉上掛滿了笑,此刻他的神情與大寶的幾乎一模一樣:“咱們一家人不說兩家話,有什麼請直言!”
“聽說,府上半年前曾住進一位如意姑娘,也不知、、、”藍大叔滿臉的爲難。
“哦,”李員外釋然一笑:“那位如意姑娘是犬子外出行商之時救下的一位孤女,雖未三媒六娉,倒也是我李家的媳婦兒了。不過,兩位親家不必擔心,如意雖說過門比藍靈早,這正室夫人當屬藍靈。此事我們也已告知如意,她並無異議!”
李員外的一席話把我給嚇了一跳:怎麼,這李家大公子早就名草有主了,那他爲何還要堂而皇之地追求藍靈!難道他與藍靈交往的時候,藍靈對此並不知情嗎?
我對李慕文的印象在這突然之間,來了一個三百六十度的大轉彎。想到這裡,我忍不住瞪了對面的李慕文一眼,可惜他眼睛緊緊地落在藍靈身上,並沒有看見。帶着滿腹的不平與疑惑,我又看了一下四周,發現大家的表情並沒有任何的不正常,似乎李員外所說的事情他們早已知曉一樣。而這羣人當中,最讓我困惑不解的當屬藍靈了。聽了李員外的話,她不但沒有生氣,反而繼續與李慕文在那裡眉目傳情。
是他們不正常,還是我呢!我擰緊了眉頭,心頭涌上了一股焦躁的情緒。
一隻手伸過來,握住我的手,輕輕搖了一搖。我轉過頭來,發現坐在我身旁的藍池正看着我,見我轉眼看他,他點點頭,又搖了一下我的手。
我明白了,藍池是在跟我說,休要煩惱。
不對,他怎麼知道,我在煩惱呢!難道這張飯桌之上,唯有這個少年看出了我的心思了麼!
心在這一瞬間有點亂,我掙掉藍池的手,然後尿遁了。
踏着白花花的落葉,我站在院中,心中,有一種叫做悵
惘的情緒,在萌發。
原本,我以爲,李慕文和藍靈,男才女貌,在這婚姻不能自主的古代,能夠相愛並且相知,該是多麼的圓滿啊!他們的契合使我相信,這個世上還是有真正的愛情的!
在那一世,我的親生父母原本也是衝破重重阻礙,海誓山盟之後才走到一起的。可是,不到兩年的時間,我的父親便愛上了另一個女人,與我的母親,那個曾與他恩愛甜蜜的女人成了死對頭。身邊那些朋友與戀人間的分分合合也使我認爲,這個世上是不存在純粹的愛情的。
忠貞於愛情的男子於古於今較之於女子實在是太少,抱着這樣的一種觀念,二十多歲的我沒有談過一次戀愛。
我不相信愛情,不相信男人,直到我遇上李慕文和藍靈兩個。我本以爲,這一對佳偶天成,會打破我的偏見,哪知道,卻還是將我心中那個美麗的夢給擊碎了!李慕文竟然是早已使君有婦,而藍靈竟然也不介意他的心上人還有另外一個女人。 щщщ_ тTk án_ C ○
相愛的兩個人,難道不應該是“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麼!
女人心目中的良人難道不應該是對愛情無比忠貞的麼!
是我錯了,還是這個世道錯了!
落葉沙沙作響,有人走近我的身邊。腳步聲很熟悉,我沒有回頭,只是輕輕叫了一聲:“藍池哥哥!”
藍池走到我的身邊,停下了。
“怎麼啦,突然就不開心了。”藍池溫柔的聲音。
“喝了酒,有點燥,出來吹吹風,涼一涼。”我如是回答。
“是不是覺得李大哥已有了妻室,就不應該娶姐姐。”
藍池的話如一記響雷擊在我的頭上:他怎麼知道,他真的知道我的想法!我登地轉過頭來,就看見了月色中那一對璀璨的鳳眸。
我點點頭,不想掩飾自己的看法:“李大哥難道不是愛着藍靈姐姐麼,既然愛她,就該一心一意對她,怎麼還能有別的女人呢!”
“不是如意,也會有其他女人!”藍池淡淡地道:“在後秦國,但凡有身份的人家,成親之前都都會先娶一門妾室。慕文大哥一家在這方圓百里,都算是有頭有臉的人家,所以他也不能免俗。爲了不委屈我的姐姐,他娶了無父無母沒有任何仰仗的如意,原因便是如意絕不會籍由孃家之勢來欺負我姐姐!”
這麼說來,這個李慕文還是在爲藍靈考慮羅!
我心裡既悲傷又無奈:如果是這樣的話,那我寧願一輩子不嫁人!
“不獨慕文大哥,以後大寶也會是這樣。”藍池話鋒一轉,繼續道:“不過,也有一輩子只娶一個夫人的。”
“誰?”我忍不住問道。
藍池看着我,沒有回答。半響,他纔沒頭沒腦地說了一句:“我以後只娶一個夫人!”——
朔風起,霜降,天氣一天比一天冷了。
我的身體已經恢復得差不多了,便又重回私塾,過起了幾個月前的那種忙忙碌碌的生活。由於忙了,就不會胡思亂想了,我這段時間倒是開朗了許多。
這一段時間裡,藍李二家已經過了聘禮,只等藍靈及笄禮一過,便可約定婚期了。藍靈心願得以達成,每天都像泡在蜜罐裡一樣,見人都是笑眯眯的。而李慕文,更是明目張膽地常常出往於藍家。由於到藍家都要經過我家,每次李慕文見到我,都會樂呵呵地跟我打招呼。而我,在知道他心思不專之後,對他的態度便有些不理不睬。
起初李家大公子對此並不介意,以爲是小姑娘在跟別人鬧脾氣,因而遷怒到他身上了。所以他見到我不理他,就會笑嘻嘻地問:“怎麼,又是誰惹咱紅紅不開心了?”
時間一久,他似乎也覺察到了什麼。有幾次他似想跟我說說話,可是我都是擰了身過去不理他,他也只好離開了。
這一天下午,我和藍池在其他學童放學之後,也走出了私塾。
竹林裡,竹葉鋪了滿地。走上去,軟軟的,沙沙的,很是舒服。
我和藍池一邊不緊不慢地走着,一邊討論着義父下午讓我們大聲朗讀的那首《出其東門》:
出其東門,有女如雲。雖則如雲。匪我思存。縞衣綦巾,聊樂我員。出其闉闍,有女如荼。雖則如荼,匪我思且。縞衣茹藘,聊可與娛。
每次放學之後,我與藍池都會聊着當天學過的一些東西。那些晦澀難懂的地方,他會幫我細細講解。當然,不經意間,我也有一些異於世俗的看法與他分享
。在他的面前,我輕鬆而又隨意,我不用擔心會受到呵斥,也不用擔心他會用異樣的眼光看我。雖然他只是一個十多歲的少年,但他的心思卻是細膩而又包容的,我甚至把他當成了我在異世界的一個知音。
《詩經》中的這首詩,其實是一首專情的讚歌。是一個男子在對他的女人的宣誓:雖然我的身邊是美女如雲,但是我的心中只有你一個。
男子施施然走出東門,卻見一大羣年輕美貌的女子正朝他走過來,這一羣女子,眼波婉轉顧盼生輝。然而在男子的心裡,他那縞衣綦巾的她勝過了那些鶯鶯燕燕。
《詩經》中有很多情詩,那些情詩,爛漫自然,很是打動人心。而這首詩的可貴之處便是,它是以一個男人的口吻,來述說他的愛有所專。
要愛上一個人很容易,要專情於一個人卻很難,尤其是對於男人而言。
“這世上的男子朝秦暮楚的多,見異思遷的多。”我將一枚竹葉放在口中淺淺地咬着,似在發泄自己的不滿:“這首詩很美,能做到的又有幾個!”
藍池轉眼看了我一眼,臉上帶上了啼笑皆非的神色:“紅紅,你對男人有偏見。”
我將口中的竹葉“噗”地一聲吐出:“難道不對嗎,你看吧,那李慕文口口聲聲說是喜歡藍靈姐姐,卻不還是將另一個女人娶回了家。他怎麼就不能學學這首詩中的男人,一心一意對待藍靈姐姐。”
“紅紅,”藍池溫柔地看着我:“我知道你是在爲姐姐不平,可是慕文大哥確實也有他的難處啊!”
藍池所說的難處,我心裡是明白的。在這個年代,有身份的男人三妻四妾是很正常的事。就算是在遙遠的現代,那些有權有勢的男人爲了顯示自己的身份,不是也會有幾個年輕貌美的二奶小蜜嗎!
明白雖是明白,我永遠也不會認同它。
看見我仍是撅着嘴,藍池笑笑說:“我們身邊,照樣也有很多專情的男人呀!比如我的爹爹,比如丁大伯、、、”
哦,是啊,藍池口中所述的,都是李家村的男人們。他們或爲農夫,或爲樵者,或爲獵戶,或爲漁翁,他們沒有讀過多少書,也無錢無勢,反而能一心一意對待妻兒。
若是我前世的父親不是開了一個公司,不是賺了一點小錢,也許他還能和我的母親倖幸福福地生活下去,而我,也不會成爲一個累贅被丟到姨婆那裡去。
“如此說來,男人若要專一,不可有錢,不可有勢,也不可讀太多的書,安貧才能樂道,對嗎?”我總結道。
藍池摘掉我口中那片咬得不成形的竹葉:“嗯,從此以後,我不再去私塾讀書,我要天天跟着爹爹上山去打獵,跟着大槐他爹去砍柴,跟着何叔他們去地裡種田,或是、、、”
這傢伙,越說還越起勁了,我被他逗樂了:“你要是不去考狀元,估計義父把你的皮都給揭了去。”
“爲了不成爲紅紅討厭的人,我只有這樣做啦!”藍池似真似假地道。
我終於忍不住撲哧一聲笑了:“行了,別逗了,我承認自己是有點偏激。”
藍池停下腳步,嘆了一口氣,然後認真地道:“紅紅,你放心,即便是我將來有權有勢了,我、、、也不會成爲那種朝秦暮楚的男子!”
少年的語氣,似在保證,又似在宣誓。
我的心怦然一動,口上卻嬉笑着道:“那,紅紅要羨慕未來的藍夫人了!”
藍池看了看我,黝黑的鳳眸裡有着淡淡的失望。正當我心慌地揣度着這個少年的心思時,耳邊聽到了熟悉的大笑聲:“阿池,紅紅,你們果然在這兒!”
我回過頭來,看見李慕文正牽着藍靈的小手,朝我們走過來。
我下意識地想要離開,藍池抓住了我的手,示意我留下來。
“小丫頭,不要跟我鬧脾氣了。”李慕文笑眯眯地走到我們面前:“我過兩天就要去京城了,你有很長一段時間可都見不着我了哦!”
“去京城,爲什麼?”我拋開對他的成見,好奇地問道,因爲聽孃親講,他們原本是打算三天後約定婚期的。
“京城裡的鋪子出了一點小問題。”李慕文耐心地回答着我。
絕不是小問題,李大公子一直希望與藍靈的事情能速戰速決,在這個關鍵時刻他卻要去京城,就說明那一定是很難解決的大問題。
看着藍靈滿臉信賴地看着李慕文的樣子,我的心裡掠過了一絲不好的預感。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