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年多後。
又是一年好春光,燕子呢喃,鶯啼蝶飛。萬花如繡,碧草如茵。
李家村外的田野裡,大片大片的油菜花開了,那濃豔的黃,那醉人的香,匯成了一片片金色的海洋。
當溫暖的日光將這片片金色海洋渲染得更加美麗奪目的時候,從這片花海里走出一位十二三歲的女孩兒。女孩兒秀氣的眉眼,臉上的皮膚因爲長期接受日光的洗禮,帶上了健康的小麥色。與其他女孩兒不一樣的是,她的頭髮並沒有挽成小髻,而是織成了一根大麻花拖在後面。這使得她整個人顯得清爽而又隨意。
女孩兒在田埂上緩緩地走着,時不時地,她會彎下身子,將那些青翠的野菜野草摘進她挽着的一個籃子。有時候,她會停下來,將鼻子湊近那叢黃色的花海里,閉上眼睛,再吸一口氣,脣間便浮上一絲愜意的笑。有時候,她碰上了耕田的農夫,那時她便會用最甜美的笑迎接他們,然後再細細向他們詢問一些什麼。待到他們離開之後,她會從背後揹着的布袋子裡取出紙筆,一邊思索一邊記錄着什麼。
就這樣,女孩兒且停且走,當她來到一條小河邊的時候,便將那滿滿的一籃野菜野草擱在一邊兒,然後將布袋子取下來,拿出裡面的東西看了起來。
“紅紅!”一聲清脆悅耳的呼喚打斷了女孩兒的思緒,女孩兒擡起頭來,便見着了另一個與她差不多大的女孩兒正手拿鋤頭,緊張地對着她道:“不要動!”
我順着杏花的視線看過去,發現離我不遠的田埂上,有一條蛇正盤着身子,虎視眈眈地看着我。我頓覺頭皮一緊,再看過去時,便見這條蛇圓圓的頭,黃黃的蛇身上還佈滿了斑紋,菜花蛇,還好是菜花蛇!
菜花蛇是無毒蛇,不過它性情兇猛,敢於毒蛇爭食。一般的情況下,只要你不突然移動,也不向它發起攻擊,它是不會攻擊你的。於是,我對着杏花搖搖頭,示意她不要輕舉妄動。
果然,這條菜花蛇與我對看了一會兒,見我似乎沒有任何舉動,它便懶洋洋地爬開了。
我緊張地噓了一口氣,站起身子。棗花興奮地跑過來:“紅紅,你在這兒尋豬草麼?”
棗花是木匠丁大伯的小女兒,她的上面還有兩個哥哥。與我同齡的她長得圓滾滾的,透着溫厚可愛。她性情好動,不愛捏針繡花,反倒喜歡在田間與她的兩個哥哥幹農活兒。
我點點頭,棗花看着那籃滿滿的豬草,似是有點惋惜。不過沒過一會兒,她又喜滋滋地對我道:“紅紅,我來幫你提豬草吧!”
我剛想婉言謝絕她,哪知她將鋤頭往籃子挽手上一套,那籃子便滴溜溜地滑到了她的鋤頭上。
看着那歡樂地走在前面的女孩兒,我的眼前恍然見着那個身形修長的男孩兒,每天下午從竹林回家,他也是不由分說地接過我手中的豬草藍,然後領着我往家走。
兩年了,兩年多的時間一晃眼就過去了。
兩年前,藍靈在路上偶遇當今後秦皇帝,被皇帝所救之後,便被納入了後宮。入宮沒多久的藍靈受到了皇帝的寵愛,如今已是寵冠後宮的藍妃了。藍靈進宮前,退了李家的婚事,當時她此舉還引起了善良的鄉民的不解。大家都還記得當初劉里正帶着驤州府尹來到李家村,藍靈拒不進宮待選的情景。藍靈進宮沒多久,李慕文被釋放出獄了。恢復自由的李家大公子並沒有回到李家村,而是繼續呆在了京城。
至於藍夏二家,因爲藍家出了個娘娘,再沒有官差上門來徵地了。而那個橫行鄉里的劉里正,不知何故得罪了他的上司驤州府尹,被髮配邊疆了。他的家人,因爲不堪相鄰的嘲笑,也搬離了自己原來居住的地方,不知所蹤了。
至於我,兩年前,孃親偶感風寒之後,腰部也時感疼痛。痛得嚴重的時候,她連個簡單的翻身和坐立都做不來。根據她表現出來的種種症狀,我估計她是因爲長期勞累,患上了腰椎間盤突出。這個病在那一世很多見,治療的方法也有很多種。而在這遙遠的古代,大夫只知是長期勞累所致,也沒有很好的治療方法。他只是叮囑孃親不可太勞累,平時適當的時候可以喝喝藥酒,這樣才能減輕痛楚。爲了孃親的病,我沒有再去私塾,平時的一些家務活兒我都包了。義父不忍心見我半途輟學,便送了許
多的書給我看。他還一再囑咐我,有不懂的地方可以去問他。
白天,我幾乎沒有時間看書,一半都是在地裡田間幹活兒。到了晚上,我才能翻出這些書來看。從這些書裡,我感受到了生活的樂趣。有一次,我竟然發現了一本類似於《天工開物》這樣的有關自然科學這方面的書。這本書詳細記載了關於糧食作物的栽培技術。不過我只看到了上部,沒有見到下部。後來問到義父的時候,他想了很久,才恍然記起這是他幼時的一位朋友送給他的一本書。他那位朋友對農作物的種植很感興趣,自己走訪了很多地方,總結了許多的經驗,才編纂而成了這本書。不過,可惜的是,他那位朋友在正當壯年的時候去世了,於是這本書便只有上半部。
聽了義父的介紹,我的心裡突然涌上了一個大膽的想法:我要幫着義父的那位朋友完成他的另外半部書。說來說去,這本書上敘述的內容與我前世在大學學到的東西有異曲同工之處。我決定利用我那世學到的東西,再結合日常生活實踐,把那半本書寫完。於是,平時在田間地裡幹活兒的時候,我會隨身帶上紙筆,將那些種植經驗豐富的鄉民們的方法記錄下來。然後晚上我再整理一下,將它細細分類,以作後期寫書的準備。
身爲皇親國戚的藍大叔和藍大嬸他們,並沒有搬離李家村。藍大叔依舊天天上山打獵,藍大嬸仍然在田間勞作。而藍池,依然在李家村的私塾裡讀書。他們的生活,似乎並沒有改變。所不同的是,藍大嬸常常會呆呆地看着北方出神。而藍池,從私塾回家之後,他會到我家幫我孃親做做家裡的活兒。我在整理日間抄到的東西的時候,他也會幫我整理分類。我們兩個人仍然很親厚,像是真正的兄妹。
現年十五歲的藍池,儼然是個男子漢了。他長高了許多,從後面看去,他的身形修長挺拔,完全不像個少年。經過變聲期的他,嗓音渾厚低沉,很是好聽。容顏俊美的他,同樣也吸引了許多女性的目光。此刻走在我前面的杏花姑娘,就是他的崇拜者之一。因爲知道藍池與我關係好,所以杏花常常藉故與我親近。她的目的很明顯,就是希望我能在藍池面前多說說她的好話。
再過十天,藍池就要去參加鄉試了。
若是他鄉試過了的話,他就要準備來年的春試了。那時候,他有可能就不會呆在李家村了。
想到這裡,我的心裡升起了一股淡淡的失落、、、——
夕陽西下,餘暉滿院。桐花落砌,清香撲鼻。
我將煮好的豬食倒進一隻木桶子裡,然後吃力地提着木桶往後院走去。剛走出柴房,一隻手伸過來,提住木桶的另一邊,我頓覺手頭一鬆,擡起頭來,我看見一雙秀麗絕倫的鳳眸。情不自禁地,我莞爾一笑:“藍池哥哥,你回來啦!”
藍池點點頭,鳳眼彎成了一眉新月:“我來吧,紅紅。”說罷,他不由分說地接過那隻木桶,熟練地往後院走去。不得不承認,他的力氣比我大多了,滿滿的一桶豬食,他輕輕巧巧地便提走了。
到了豬圈之後,藍池將木桶稍稍提高一點,然後緩緩地將半桶豬食倒進木槽子裡。幾隻肥肥白白的小豬見狀,哼哼唧唧地跑過來,將小腦袋全部湊近了木槽子裡,然後吧唧吧唧地吃起來。
“藍池哥哥,剩下的我自己來吧,你、、、還要回去複習功課呢!”十天後,他就要參加鄉試了。雖然對他的即將離去有着不捨,但是在私下裡,我還是希望他能夠求得功名。
“沒事兒,紅紅,不在乎這麼一點時間。再說,”藍池頓了頓,鳳眼一眨一眨地:“紅紅不是常說,懂得有張有弛的人才是會學習的人。我在私塾裡呆了一天,現下也該休息休息了,是不是?”
我呃了一聲,不再勸他了。說來,有他呆在我的身邊,我的心情也會變得輕鬆愜意很多。
夕陽已沉,天空由絳紫色變成了青灰色。淡淡的月光升起來了,那光線柔和羞怯,如同心思千迴百折的少女。
小豬們還在吭哧吭哧地吃着,我們兩人一時都沒有說話。
看着西邊的那輪彎月,我的心不知爲何有點煩亂。
“藍池哥哥,”我想起上午杏花的囑託,欲言又止。
“怎麼?”藍池眼帶疑惑地看着我。
這個少年
在不知不覺間已經長大了,再過一年,他行了冠禮之後,便能談婚論嫁了。那個時候,他還能每天笑眯眯地走到我的身邊,陪我說話做事麼!
今天上午,棗花幫我把豬草提回家之後,便囑託我把一樣東西交給藍池。性情直爽地她,甚至毫不避諱地要我問一問藍池,心中是否有了中意的女孩兒。
他有了中意的女孩兒了麼!似乎、、、是沒有的吧,每天除了在私塾了唸書之外,他幾乎很少出去活動。不過,也許有了。愛情的發生很奇妙,那些初懂情事的少年,往往,一次無意的邂逅,微妙之情便產生了。會嗎,他、、、會嗎!
我捏着棗花交給我的那個荷包,手心裡微微滲出了汗!
有點擔心,那個少年心上已經裝了別人!難道,在不知不覺之間,我已經對他、、、產生了異樣的情感!不能啊,在我的心裡,他是比我小了那麼多的少年。但是,如果不是的話,我爲什麼會突然產生這種患得患失的感覺呢!
我咬一咬下脣,終於將手中的那個荷包送到藍池面前:“藍池哥哥,給你的!”
藍池先是一怔,隨即臉上露出了不敢置信的表情。接下來,他笑了,眼睛彎彎的好不舒心愜意。
“紅紅!”他的聲音怎麼那麼溫柔,溫柔的彷彿那隨風搖擺的柔軟的絲帛。
“棗花還要我問問你,你的心中是否有了中意的女孩兒?”藍池本欲接過我手中的荷包,此時聽了我的話,他臉上的神色突然變得很是詭異。將手快速收回,他聲音平平地:“紅紅,這個荷包,我不能收。”
“爲什麼?”我脫口而出。
藍池笑了,這一次是無奈的笑:“傻丫頭,我怎麼能隨便收女孩兒的東西呢?”
可是我剛纔明明見你伸出手來着,我剛想反駁他一句,突然一個念頭閃入我的腦門兒:難道,剛纔他以爲那荷包是我送的!細想一下,一股淡淡的甜蜜涌上了我的心頭,莫非他、、、也有那麼一點點喜歡我!
心頭是乍驚還乍喜,我低下了頭,將杏花的荷包收進了懷中。
藍池低低地咳嗽一聲,然後又道:“不過,如果是紅紅送給我的,我、、、倒是可以考慮一下。”
心撲通一下幾乎漏跳了一拍:他、、、這是在向我告白麼!不會是我會錯了意吧!
“藍池哥哥,”我的聲音怎麼這麼柔軟,幾乎不像是我發出來的:“我、、、不會繡荷包。”自從兩年多以前我繡了一個荷包之後,便再沒有碰過那些繡花針和絲線。而我的第一件作品,也被藍靈無意間給弄丟了。
一刻的靜默,待到我擡起頭來,纔看見一對戲謔的眸子:“嗯,我有說過要紅紅繡荷包給我麼?”
我被噎住了,呆呆地瞅着他,說不出一句話來。
藍池哈哈大笑,伸出手來,他在我的鼻子上輕輕一刮,然後返身將那半桶豬食倒進木槽子裡。
“藍池哥哥,這次鄉試是在驤州城舉辦的麼?”我用說話來掩飾自己的尷尬。
藍池點點頭。
“那、、、義父會不會陪你一塊兒去?”我又問。
藍池回頭看我,笑眯眯地:“當然了,先生說一定要去爲我打氣。”
我嘆了一口氣:“可惜,我不能跟着一塊兒去。不過,我在這裡也會爲你打氣的。”
藍池擡頭看了看遠處,聲音不知爲何有點沉重了:“紅紅希望我取得功名麼?”
我呃了一聲:如果有可能,我倒是更喜歡在李家村安靜平淡地生活下去。記得我們兩人同時墜落山崖的那一次,他也曾向我透露,他很喜歡那種種田砍柴,自由自在的鄉村生活。只是,如果真是這樣的話,他爲何還要那麼勤奮地讀書,讀書,不就是來求取功名的麼!
“義父和藍大叔他們一定希望你學有所成。”我避開了他的問題。
藍池悶悶地嗯了一聲,不再說話。
離開院子的時候,藍池將一張折得整整齊齊的紙條交給了我。
就着淡淡的月光,我展開了紙,那上面,秀勁有力的正是藍池的字跡:
東門之池,可以漚麻。彼美紅蕖,可以晤歌。東門之池,可以漚紵。彼美紅蕖,可以晤語。東門之池,可以漚菅。彼美紅蕖,可以晤言。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