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光炙猛。
我的意識漸漸模糊起來,隱隱約約地,身子在飄,慢慢地,我似乎來到了昔日的校園。也不知道什麼原因,我口渴得厲害,正在四處找水喝。奇怪的是,偌大的一個校園裡,竟然沒有一個人。我找不到去寢室的路,來到校門口時,原來的那家小超市竟然也莫名消失了。
怎麼辦?喉嚨幹得在冒煙,剛咽上一口口水,那口水馬上便騰地變作了火苗。
我無奈地站在操場上,開始揚起嗓子叫起來:“我要、、、喝水!”
“的咚的咚”,是什麼聲音?我扭過頭,驚喜地發現,教學樓前的花壇裡,竟然有一個水龍頭在那兒滴水。
我迅速跑過去,跪在水龍頭旁,想要擰開水龍頭喝個痛快。可是水龍頭好像壞了,我怎麼擰也擰不開。於是我只有側過頭,對着水龍頭,讓那一滴滴的水緩緩地滋潤我的嘴脣,我的舌頭,我的喉嚨。
漸漸地,我渴得沒那麼厲害了。於是我靠坐在花壇前,眯着眼,開始等待體力的恢復。
“紅紅!”是誰在叫我,那麼急切!不對,我不叫紅紅,我應該叫做、、、我怎麼想不起自己的名字了。
“紅紅!”那個聲音一聲比一聲急切!
我不由睜開眼睛,大聲道:“別叫了,你好吵!”
映入我眼簾的,是一雙憂心忡忡的鳳眼。看見我睜開眼睛,那雙鳳眼馬上彎了起來:“紅紅,你醒了!”
我擰緊眉毛,眼前的少年無比狼狽,他的額頭和鼻尖有着擦傷的痕跡,□的上身也是傷痕累累。此刻,他正舉着一件溼淋淋的東西,那東西顯然是一件衣服,衣服上的水珠滴答滴答地落在我的臉上,我的脣上,滋潤着我焦渴的心田。
“藍池哥哥——”只一會兒的功夫,我馬上明白了自己目前的處境。一定是剛纔口太乾了,我昏迷了過去,而藍池不知從哪裡尋來了水,救了我一命。
藍池笑了,欣慰的笑:“是不是嫌我吵哇!”
我的鼻子一酸:“藍池哥哥,你、、、從哪裡尋來的水?”
藍池朝不遠處一指,這時我才發現,他的兩肘血淋淋的,似是剛纔受的傷。聯想到他斷掉的右腿,我突然間明白了他是怎麼取來的水的。
幾百米遠的小溪,他定然是用雙肘一步一步挪過去的,沒有盛水的容器,他便脫下了身上的衣服,放在水裡,然後再用雙肘挪回來擰了那水給我喝。
我夢中的那個水龍頭下的水,其實是溼衣服滴下來的。
我喉頭一緊,突然忍不住大聲哭了起來。我的一時大意連累這個少年跌入山谷,現在又連累他拖着傷痛的身子爲我取水。我不敢想象在烈日下他是怎麼挪到溪邊的。
藍池手足無措地看着我:“怎麼了,紅紅,是水不夠麼?”
我哭得更厲害了。不過哭的同時,我還是搖了搖頭,我生怕他又挪過去給我取水。
藍池看着我,似是明白了我哭泣的原因。他笑着搖搖頭,伸出手來,他一下又一下地摸着我亂蓬蓬的頭髮。
好一會兒,我才停止了哭泣。纔剛放聲大哭,一是因爲羞愧,我這個有着兩世經歷的人,竟然還要一個少年忍着身體上的劇痛來幫助我;二是因爲擔心,如今我們兩個這個樣子,要是今天下午還沒有人來救我們,我們就只有死路一條了。
“藍池哥哥,要是大寶他們找不到我們,我們可該怎麼辦纔好哇?”我把自己的憂慮說了出來。
藍池輕輕拭去了我臉上的淚水:“別擔心,大寶他們一定能找到我們的。”
看着太陽已經漸漸西斜,我忍不住又問道:“這裡不知道有沒有野獸出沒?”
藍池將他的溼衣服放到一邊:“這個時候應該沒有。”
這個時候沒有,那晚上就一定有了。我突然想起《水滸傳》中的武松遇上老虎似乎正是在黃昏時候,我看了看四周,靜悄悄的,一絲風也沒有。希望在入夜之前大寶他們已經發現了我們。
我越想越憂心,忽然間我靈機一動:“藍池哥哥,你帶了火摺子沒有?”
藍池搖了搖頭:“要火摺子做什麼?”
看着仍然炙熱的太陽,我伸手推了推他:“快,快,鑽木取火!”
藍池皺了皺眉頭,伸出手來,他摸了摸我的額頭,然後遲疑地道:“不燙啊!”
什麼嘛,以爲我高燒說胡話了麼!我不悅地嘟起嘴:“野獸是怕火的。”
藍池恍然大悟,他撲哧一聲笑出聲來:“放心吧,紅紅,野獸來了我讓它先吃我。”
“吃了你之後不是還得吃我!”我嘴快地接言。
“我們一起死不好麼?”藍池笑着道。
“一起活着不是更好!”我的嘴巴反應遠比腦子快:“再說,我寧願曝屍荒野,也不願、、、葬身獸腹。”
藍池被我逗得哭笑不得,他伸出手來,在我額頭上輕輕彈了一下,然後轉頭看了看遠處。突然,他大聲叫了起來:“紅紅,你看,那、、、是不是將軍臺?”
我扭過頭,發現離我們大約幾百米遠的高處,有一塊大石從半坡處突兀而出。大石的下方,則是一塊極爲開闊的平地。站在那塊大石上,似乎正可以點兵論將。將軍臺,一定是將軍臺!
如果那是將軍臺,那我們身下的這片土地,豈不正是埋葬着無數將士鮮血和白骨的地方。
想到自己的身下有着累累白骨,我冷不丁打了一個寒戰。藍池覺察到了我的異樣,他伸出手來,抓住我的手,然後用他獨特的沙啞的聲音對我道:“放心吧,紅紅,什麼時候,藍池哥哥也不會丟下你的!”
這句話說得似安慰,又似宣誓,我還沒來得及細細琢磨這話裡的意思,耳邊聽到了愈來愈近的呼喚聲、、——
楊柳回堂,鴛鴦別浦,綠萍漲斷蓮舟路。斷無蜂蝶慕幽香,紅衣脫盡芳心苦。
村前的荷塘裡,荷花已謝,一片片荷葉,於綠中透出一點暗黃。一場秋雨過後,不經意間會發現,滿池荷葉竟然殘破不堪,透出一股蕭瑟淒涼。
坐在院子裡,看着一片片梧桐葉在秋風中猶如翩舞的蝴蝶,飄飄搖搖而下,我的心思悠悠不知又飛向了何處。
三個多月前,我和大寶他們一起去尋訪將軍臺,卻在不經意間與藍池落入了一個山谷。事後我們知道,那個地方正是陳將軍當年血濺沙場之處。當救援的獵戶和樵夫們在大寶和大槐的指引下,找到我們之後,也興奮地發現了被人們遺忘多年的將軍臺。
被救回之後,我們四個膽大包天的傢伙全被家裡人關了禁閉。我和藍池是迫於無奈,因爲我們兩一個右腿骨折,一個腰椎骨輕微骨折,不得不躺在牀上接受治療。俗話說,傷筋動骨一百天,我們兩個足足在家裡呆了三個月,才被允許在小範圍內活動。藍池還好一點,他身子骨比我結實,受傷的也不是要緊部位,兩個月的時候,他就拄着柺杖來隔壁看我了。而我,只能任由大夫將我包紮成一個木乃伊,躺在牀上天天念《女兒經》。
《女兒經》是這個朝代專門用來規範女性行爲的一本書,有點類似於漢朝時代的大才女班昭所寫的《女戒》。
我傷勢稍微好一點的時候,孃親便要求我將那本《女兒經》給背下來。家裡沒有現成的書本,那逐句逐條的文章是孃親親自背出來的。
而我也在一次無意中偷聽孃親和藍大嬸的說話,才明白了孃親要我背這本書的原因。孃親本以爲我溫順乖巧,平時對我的言行並沒有做過多的要求。此次我竟然敢與三個男孩兒爬到後山去,看來是平時對我的約束太少,因而導致了我那膽大包天的行爲。擔心我被村人當成野丫頭,孃親痛定思痛,決定對我小施懲戒。但願我能吸取教訓,浪子回頭,不再犯同樣的錯誤。而對於受傷在牀的我來說,體力上的懲罰是不現實的,孃親便選擇了讓我讀《女兒經》。
說到這裡,我不得不提一下大寶。由於這一次活動的主謀是他,並且他也供認不諱,大寶
同學受到了李員外的嚴厲懲罰。聽說,李員外對他動用了家法:杖斥二十下之後還被罰跪了一整天。雖然藍大叔和藍大嬸在藍池的託付下向李員外求了情,大寶還是沒能倖免於難。後來,因爲又餓又累,大寶竟然在跪祠堂的時候昏倒了。
這些消息都是藍大嬸在探望我的時候,與孃親竊竊私語中被我聽到了。得知大寶受罰,我心下十分地內疚。說起來大寶一直對我友愛有加,如果不是我的一時大意,怎麼會出現這樣的一個狀況呢!
院子外傳來了輕輕的腳步聲,我忙回過神來,大聲念道:“女子十年不出,姆教婉娩聽從,執麻枲,治絲繭,織紝組紃,學女事以共衣服。觀於祭祀,納酒漿籩豆菹醢,禮相助奠。十有五年而笄,二十而嫁、、、”
經過這三個月的勤奮練習,這本《女兒經》我已經是倒背如流了。
“撲哧”一聲,有人忍俊不禁,笑出聲來。我回過頭一看,藍池正站在院門邊,微微笑着看着我呢!
天空碧藍,少年的眼睛猶如那純淨的天空,教人心生幾分溫暖。
眼風淡淡一掃,我驚喜地發現,藍池身下的那副柺杖已經不見了。
“藍池哥哥!”患難見真情,那次跌落山谷,少年對我的體貼和照護深深打動了我。再次見到他時,我也對他滋生了一份親人般的親切和溫暖:“你好啦!”
藍池大步走向我,像是在證明他確實已經痊癒。
我大喜,因爲他走路的姿勢並無任何不對,看來擔心他成爲瘸子這一點是多餘的了。
“瞻彼淇奧,綠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瑟兮僴兮,赫兮咺兮。有匪君子,終不可諼兮。瞻彼淇奧,綠竹青青。有匪君子,充耳琇瑩,會弁如星。瑟兮僴兮。赫兮咺兮,有匪君子,終不可諼兮。瞻彼淇奧,綠竹如簀。有匪君子,如金如錫,如圭如璧。寬兮綽兮,猗重較兮。善戲謔兮,不爲虐兮。”我大聲念着《詩經》中那首讚美男性的詩來。
這首詩,描述了一個優秀的男子:他容光絕世,優雅從容;他氣度沉穩,深藏如水。藍池雖只是一個十二歲的少年,他的身上已隱隱有了一股吸引人的氣度。
藍池啼笑皆非地看着我:“怎麼不念《女兒經》了?”
我嘻嘻笑道:“藍池哥哥,《女兒經》我已會背並知曉其意,眼下這首詩我雖然會背,但是卻還有許多不明白的地方,想向你請教呢!”
藍池伸出手來,在我的額頭上輕輕彈了一下,老氣橫秋地嘆一口氣:“淘氣!”
拖過一把椅子,藍池在我的身邊坐下了:“明兒我就去私塾了,紅紅有什麼話要帶給先生麼?”
我養傷的這一段時間,義父也曾來看過我幾次。每次他都只是叮囑我好好養傷,落下的功課他會想法兒給我補上,並沒有批評我的膽大妄爲。
都說嚴父慈母,我的這位義父在學子們的面前,既嚴肅又古板。在我的面前,他卻是十分的慈愛,想是他膝下無所出,將我真的當成他的女兒了罷。
“就說紅紅身體恢復之後,做一碗紅燒肉給他吃!”義父愛吃紅燒肉,在私塾的那段時間,我隔三岔五便會做一頓給他吃。
藍池笑看着我,將落在我頭頂的一張梧桐葉輕輕拈起,然後伸指一彈,彈出老遠。
他的力氣怎麼這麼大,我微感好奇,學着他的樣子,也想彈飛一片葉子,卻總也飛不遠。
“要不要我把當天的功課講給你聽?”藍池再一次問我。
那當然好了,只是不會耽誤他的功課麼!我喃喃說出了自己的憂慮。
“傻丫頭,不會的。”藍池笑着安慰我,同時將我戲耍於手間的梧桐葉抽走。
“藍池來啦!”我正欲起身去搶那片樹葉,孃親的呼喚阻止了我伸出的手。淡淡地瞟了我一眼,孃親道:“紅紅,怎麼也不倒杯水給你藍池哥哥!”
藍池連忙起身,向孃親禮貌地問了聲好,然後便告辭回家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