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夜,月朗,風涼。
佇立於田間,看見月亮離開對面的竹林,清光溶溶,浸透天地。身子彷彿立於水中,身邊的秧苗浴着夜色,閃着青色光芒。一陣風吹過,秧苗沙沙作響,伴隨着田埂邊的聲聲蟲吟,交匯成了一曲奇妙的音樂。
這兩天白天,日照充足,秧苗的長勢很喜人。但是插秧的時候,光照無需太強,陰天最好。因爲如果小秧苗在插後,遇上強烈的太陽光照,可能會萎縮發黃。爲了提高秧苗的成活率,我決定晚上來插秧。
春天的晚上,還是有一點涼,我的腳剛一踏進水裡,便冷的渾身一激靈。
剛剛彎下身子,便聽見有人在喚我:“紅紅。”
我擡起頭來,看見藍池正朝我而來。如水的月光下,他的臉龐白皙明淨猶如美玉,而他那雙黝黑鳳眸,在月光的映襯之下更是秀美絕倫。
“藍池哥哥,你怎麼來了?”今天他繼續恢復了上私塾的日子,晚飯過後,他並沒有來找我,原本我以爲他不會來了,卻沒料想到他竟然來到了田邊。
“嘩啦”一聲,藍池跳下了水,我來不及阻止他,呆呆地看着他朝我走來。
“我來幫你扯秧插田。”他一邊說着,一邊嘩啦嘩啦踩着水走到我身邊。
“怎麼,覺得我是不事稼穡的書生,幹不來這些農活兒麼?”見我還是呆呆地看着他,藍池笑着把我的疑問說了出來:“這樣吧,我們來比賽,看誰秧扯得快!”
想挑戰!我一挑眉毛:“來吧!”
將一畦秧田分成大約差不多的兩塊,然後一聲“開始”,我們兩個開始蹲下身子,扯起秧來。
皎潔的月光下,秧苗青青,白水嘩嘩。月光隨我們拔秧的動作在水裡飄搖着。萬籟俱寂,耳邊只有我們拔秧的唰唰聲與洗秧的嘩嘩聲。
不到一會兒,我們的身後便排滿了整整齊齊的,用草繩紮成一束一束的的秧苗兒。
想不到這個傢伙不僅書讀得好,連扯秧的這種事情也幹得不錯哇!我看着藍池身後和我差不多的秧苗,心裡暗暗感慨。
“怎麼樣,不遜色於你罷!”藍池笑眯眯地,好不得意。
我心悅誠服地點點頭:“佩服佩服。”
“那、、、可有獎賞?”藍池笑着調侃道。
我的獎賞便是用泥手在他臉上抹了一道痕。見他瞪着我,佯裝發怒的樣子,我心情大好,一邊扯着秧一邊哼起一首兒歌來。
太陽光金亮亮
雄雞唱三唱
花兒醒來了
鳥兒忙梳妝
小喜鵲造新房
小蜜蜂採蜜忙
幸福的生活從哪裡來
要靠勞動來創造、、、
這首《勞動最光榮》是那個世紀人們耳熟能詳的一首兒歌,我在上幼稚園的時候就會唱了。如今在這樣的夜晚唱起來,回憶起自己扎着羊角辮,跟着幼稚園的老師搖頭晃腦的樣子,心裡是無限的感慨:離開那個世紀已經將近十年了,我也已漸漸融入這裡的生活。我失去了一些東西,但是,只要我熱情生活,我相信自己得到的會更多。我有了疼我愛我的孃親,我還認識了知我懂我的藍池,應是無憾了、、、
藍池看着我搖頭晃腦的樣子,有些啼笑皆非。
“傻丫頭。”這是他對我的評語。
果然是男女搭配幹活不累,半個時辰下來,一畦秧苗就全扯完了,而我也絲毫沒有感覺到疲累。
將那些扯好的秧苗整整齊齊地碼在箢箕裡,藍池挑着往待插的田地裡走去。
離秧田不遠處,是我們家租種的的田。
月光下,那塊田平平整整如同一塊明鏡。藍池放下箢箕,然後熟練地將束好的秧苗按照相近的距離拋灑開去。
扯秧是技術活兒,插秧的技術含量更高。
我一下田
,便先解開束着秧苗的草繩,然後右手就像蜻蜓點水般忙活起來。先挑一小束秧苗,接下來再將那一小束秧苗快速□泥裡。插秧的時候也有學問,那秧苗不能插得太深,也不能插得太淺。插得太深的秧苗,生長速度比其他秧苗慢。而插得太淺的秧苗,不到一會兒便會從水底浮出來。只要將秧苗的根輕輕貼着泥立着,便可以了。
幾年的訓練下來,我插秧的速度質量現在都還不錯。
弓着身子,那一小撮一小撮的秧苗便似在田野裡畫了幾條整整齊齊地綠線。
藍池插秧的技術也不賴,將所有的秧苗拋灑開之後,他又插着插着趕上了我。
一轉眼間,白花花的一塊田地,便讓我和藍池塗上了一層生機勃勃的綠色。
我們兩個越幹越起勁,嘩嘩地,是我們的手撥弄水花的聲音。
沒過多久,這一塊田的秧苗便插完了。我爬上田埂,伸一伸懶腰,然後愜意地舒了一口氣。藍池站在我的身邊,同我一起看着這塊青青田地,嘴角邊也是舒心的笑。
月如流水,照着滿田的青青秧苗,光影重合間唯見青白斑駁。
“藍池哥哥。”站的久了,我才感覺到腰背有些痠痛,看來剛纔我太急於求成了:“你的腰痛不痛?”
藍池轉過頭,溫柔地看着我:“沒事兒,過一夜就好了!”
是啊,年輕還是好,精力的恢復往往就是一夜好眠。我一扭脖子:“終於幹完了,咱們回家吧!”
“好,回家!”藍池笑盈盈地,特意突出了後面的那個“家”字。
我驚覺過來,臉上一陣發熱:這種感覺,倒真的像一對夫妻在幹完活之後的舒心話語。不過,如果以後能夠這樣與自己喜歡的人一同幹活兒再一同回家,還真是幸福呢!
我正美滋滋地想着,藍池將手伸過來,我愣了一愣,隨即會意地一笑。我們兩個手挽着手,在這清亮的月光下,一步一步地朝村裡走去——
我回到家的時候,孃親正坐在牀上繡東西。昏黃的燈光下,孃親的神態寧靜安詳。她一邊看着圖樣,一邊熟練地穿針引線。不到一會兒的功夫,她手底下便出現了一杆幽幽青竹。孃親看着自己的作品,滿意地笑了。那笑容,那樣純淨柔美,彷彿她還只是個二八年華的少女,在一個春日的上午,對着滿園芳菲正展開她最芳醇的一面。
我靜靜地站在門外,看着孃親的笑容,心中也是一片安寧喜悅。自從孃親患上腰痛病以來,臉上很少會有這麼盡情的笑容。在我的面前,她雖然也笑,但是身體的疼痛使得她的笑容總是那麼勉強和虛弱。孃親是我在這個世上唯一的親人,也是最關心和愛護我的人,我一直希望,她能夠開心快樂。我儘量地多做事,儘量地不讓她勞累,可是,我最感無力的便是,我無法減輕她身體上的疼痛。大夫曾經告訴過我,她這樣子下去的話,將來極有可能會癱瘓在牀。我不敢想象那樣的一天,唯有盡己所能讓她開心一點。
許是感應到了我的存在,孃親突然停止了欣賞自己的作品,擡起頭來,她訝然地:“紅紅,你回來啦,秧苗都插好了?”
我點點頭:“孃親,我現在能幹着呢!”
孃親笑了,將針別在繃子上,她便欲起身下牀:“孃親給你燒水洗個澡。”在自己孩子的面前,所有的母親都是包容體貼的。
我忙伸手攔住了孃親:“孃親,你別下牀,我自己來。”
孃親想了想,便也罷了。待到我正欲轉身去柴房時,孃親卻又問道:“紅紅,我剛纔似乎聽見有人和你說話的聲音,是誰呀?”
不知道爲什麼,一聽見孃親的提問,我的臉上便覺得有些不大自在。於是我低聲道:“是、、、藍池哥哥。”
孃親輕輕地“哦”了一聲,倒也沒再多說什麼。
等我洗完澡,準備回自己的房間時,發現娘
親房裡還有燈光。我遲疑了一下,終是朝孃親的房裡走去。
孃親已經收拾好了繡品,正靜靜地靠在牀上想着什麼。看見我站在門口,她用手拍了拍牀沿,示意我進來。
“孃親,”我脫了鞋襪,靠坐到孃親的身邊:“你怎麼還沒睡?”
孃親用手輕輕撫摸着我的頭髮,半響,她才道:“紅紅,以後、、、你和你藍池哥哥能不能、、、不要走得太近了!”
心中的警鈴嗡然大響,我強定住心神,才道:“爲什麼?”孃親應該知道,我和藍池一直親近,她似乎也並未阻止我們兩個人的親近,今兒怎麼突然提出這樣的要求。莫非我和藍池之間的事情,她已經覺察到了什麼嗎?
孃親摸了摸我的臉:“紅紅,你知不知道,你和你藍池哥哥都已經長大了。若是你們還經常在一塊兒,很容易、、、引人誤解的。”
我的臉一剎那間紅了,孃親的手頓了頓,又繼續說了下去:“紅紅,你也是讀過書的人,當知男女有別,孃親知道你一直把你藍池哥哥當親哥哥看,可是,在別人的眼中卻未必如此。”
孃親的意思我懂,在這個封閉古老的時代,男女之間的正常交往有時也會被人看成是不遵禮教的行爲。人們雖然常常笑話我和藍池,比如丁大嬸,就經常調侃我和藍池之間的關係,可是如果我們真的有了什麼,也許,他們就不再是善意地嘲笑了。
山村裡的人最善良也最淳樸,這是他們最可愛的地方。然而,他們也是最執着的,當有人觸犯了他們所認爲的道德底限時,他們便會極盡所能地打擊他,唾斥他。
“孃親,”我不能讓孃親擔心我,於是我道:“你放心吧,以後,我儘量不單獨跟藍池哥哥呆在一塊兒。”
孃親揉了揉我的頭髮:“乖孩子,你明白就好。”
過了一會兒,孃親又道:“紅紅,你明兒幫我把這幅繡品送到李家去吧。”
“就是你剛繡的那一幅?”我問。
孃親點點頭,沉默了一下,孃親自言自語地:“李家那個希文少爺現在完全變了一個人。”
希文少爺?孃親說的難道是大寶。自從我離開私塾之後,我就再也沒有大寶的任何消息了。這個調皮而又單純的少年,最後一次見到他是他大哥李慕文出事之後,我和藍池在私塾裡遇見的他。那個時候的他,確實顯得成熟穩重了許多。只是,鮮少出門的孃親,今天怎麼會突然提起大寶了呢!
“孃親,你說的是大寶吧!”我問道。
孃親伸手摟住我的肩膀:“紅紅,大寶是李員外喚他的乳名,你以後可別在人家的面前亂叫喚了。”
我低低地嗯了一聲。
“昨天下午,李府的張大娘託我給希文少爺繡一樣東西。”孃親自顧自地說着:“張大娘在我們家坐了一小會兒,她呀,跟我講了李府的一些事情。她說,自從李家大少爺離開李家村之後,希文少爺便開始幫着李員外料理府裡府外的一些事情了。真沒想到,那麼小的孩子,在短短的時間內,便學會了料理李府的許多事情。”
李家在經歷退婚事件之後,大覺顏面盡失。聽說身爲李家少爺的大寶也離開了私塾,我本以爲他是到另外的學堂去讀書了,卻不料想他竟然開始學着管理家裡的事情了。看來,人還是要經過磨練纔會變得成熟的。那個胖胖的,總是面帶笑容的少年,也許永遠停留在我的記憶裡了,我有些傷感地想。
時光無情,它總在摧毀着一些東西。然而,記憶是美好的,它會將那些東西變成永恆。
屋子裡靜悄悄的,油燈裡的燈油已經燒得差不多了,開始吱吱吱地響起來。我忽的吹了一口氣,燈火搖曳了一下,便熄滅了。
“孃親,今晚我陪你睡吧。”漆黑的屋內,我緊緊地抱住了孃親。
孃親嘆了一口氣,溫柔地抱住了我。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