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初五,端陽節。
一大清早,還在被窩的時候,我就聞到了一股濃濃的糉子香。這糉子是孃親昨天晚上熬夜包好的。我原本也想幫忙,可是孃親說,我的力氣太小,糯米舂得不夠緊,煮出來的糉子米粒太散,不好吃,便只有罷手了。
這包糉子有學問,煮糉子也很花時間。孃親包了百多個糉子,擱在鍋裡是滿滿的一大鍋。當然,我們母女兩個是吃不完這麼多糉子的。孃親早就盤算好了,哪些是送給義父的,哪些是送給藍大叔家的,哪些是送給丁大伯家的,只要平時給過我們幫助的鄉鄰,孃親一個也沒有落下。這麼多的糉子,要煮熟的話,可得花時間了。孃親先用大火將水熬開,然後用一個大樹兜,隱隱地燒點火慢慢熬。半夜的時候,孃親還起了個身,將鍋底的糉子翻上來,鍋上的糉子再翻下去。就這樣,煮了整整一晚,這一鍋糉子才能煮熟煮透。
翻身坐起,孃親掀簾進來,看見我已起身,笑着道:“小饞蟲,是糉子把你給勾醒來的罷!”
我嘿嘿笑着,並不辯解,因爲事實便是如此。
起身之後,我幫着孃親先在門上貼了鍾馗像,然後又將菖蒲懸掛在門口,用以驅趕飛蟲。孃親張羅着把艾葉和一些中草藥放在室內燃薰,據說此法能趕走蛇蟲百腳。
“紅紅,將這個戴在身上吧。”孃親忙完這一切之後,又從廂房裡取出一個荷包,交給我。
我拿起一看,竟然就是我自己繡好的那個荷包。青青的荷葉配上幾朵紅色的荷花,顏色極是鮮亮好看。由於這是我的處女作,針腳有點粗糙,不過孃親也誇獎說我的表現已經很不錯了。荷包滿滿的,似是塞了一些東西,我正欲解開綁住荷包的絲線一看究竟,孃親笑着制止了我:“孃親幫你在裡面放了硃砂、雄黃、香藥,可以避邪驅瘟的。”
我將荷包湊到鼻端聞了一聞,果然聞到了一股清香。
孃親把早餐端出來,放在桌子上。我的早餐當然就是糉子,那香噴噴、油汪汪,又糯又軟的糉子,吃了讓人慾罷不能。我一連吃了三個,覺着香,還想吃時,孃親攔住了我,說是糯米不能吃太多,多了會積食的,我才罷手。
原本孃親包糉子只放了糯米,但是今年在我的提議下,她在糉子裡面放了醃漬好的五花肉,於是這糉子就更加的鮮香可口了。
吃完了早餐,孃親提着糉子去串門了。我則就着院子裡的大沙盤,開始默寫起昨天學過的一首詩來。爲了不給孃親增加太多的負擔,在家裡的時候,我從來不用筆墨紙硯。其實,我現有的那一套筆墨紙硯還是義父送給我的,在拜認他爲義父的那一天,他把那一套文房四寶當成見面禮送給了我。
“泛彼柏舟,在彼中河。髧彼兩髦,實維我儀。之死矢靡它。母也天只!不諒人只!泛彼柏舟,在彼河側。髧彼兩髦,實維我特。之死矢靡慝。母也天只!不諒人只!”
《詩經》中的這首詩,實是表現了一位姑娘,對於自己的婚姻不能自主的申訴。
姑娘輕輕搖盪着柏木舟,因爲河對岸住着她暗戀的對象。古人的戀愛方式是極爲含蓄的,能遠遠的看自己喜歡的人一眼已經是一種滿足了。她喜歡上了那個男子,就算是死也不會變心。她的態度鮮明又透徹,可是她的母親卻不理解她,反而反對她與心上人在一起。
父母干涉孩子婚姻的事情在遙遠的二十一世紀常常發生,在古代,那就更爲經常了。婚姻大事,向來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有幾個能與心上人長相廝守呢!東漢末年的廬江小吏焦仲卿與妻子劉蘭芝婚後生活平淡而又幸福,不料因爲焦母的干涉,兩人最終分開,及至釀成悲劇。到了宋代,大詩人陸游與其表妹唐婉,亦是因爲陸母的不喜兒媳,談笑間收了一對年輕人的幸福、、、男子婚姻尚且沒有自由,更何況女子呢!
我呆呆地念着這幾句詩,想起自己以後的生活,心中莫名有些荒涼。
“咳咳”,有人輕咳幾聲,我擡起頭來,看見了站在門口的藍池。他仍是一身藍色的衣褲,無比清爽的打扮。
“藍池哥哥——”想到自己剛纔唸的那首詩,再推及到詩中的內容,我突然覺得有些
尷尬。胡亂將沙盤中的字抹去,我低聲道:“你有什麼事兒麼?”
“我們一起去看先生吧!”藍池舉起了手中的東西。這時,我才發現,他的手裡提着一籃東西。
“嗯。”我應了一聲,返身去屋內提起孃親早就準備好的糉子,便往外走。
“紅紅家的糉子很好吃呢!”藍池看着我那籃糉子,親暱地笑道。也許是認爲我比他小,在我的面前,他總像一個包容而寵溺的大哥哥。
他怎麼知道我家的糉子好吃!我想了一想,隨即恍然,定是孃親先將糉子送往了藍家罷。
通往私塾的路徑,被兩邊的竹叢密密的遮掩着。盛夏的早上,唯見竹影暗合,飄蕩着一股溫潤的氣息。竹枝錯落交織,形成一道障壁,十分地可愛。
我和藍池並排走着,兩人輕聲說着私塾裡發生的事情。
“大寶這段時間老在問我,你去幹什麼了?”藍池笑得眼睛彎彎地。隨着一兩點滲進樹枝的陽光,他的雙眼忽而亮若星辰,忽而暗如深潭。
大寶以往幾乎每天都會來竹林子裡找我玩,這段時間我呆在私塾裡,他是不知情的,也不知道他是不是還常去林子裡找我。
“你就告訴他說我被孃親禁足了。”大寶是不敢到我家來找我的,只要我以後不在他的面前出現,他就不會再去打聽過我的消息了。只是,失去這樣一位可愛純稚的朋友,說句老實話,還是有點可惜的。
“嗨——”就在我和藍池說話的當兒,一聲大喝幾乎將我的心都給驚出來了。回過頭一看,大寶正笑嘻嘻地站在我們身後,他的旁邊跟着一個小廝,小廝手裡也提着一籃東西。看來大寶也是給先生送節禮來了——
上午,陽光已然炙熱。
從李家村通往驤河的鄉間小道上,緩緩行駛着一輛馬車。馬車的車簾一直是掀開的,裡面坐了好幾個十歲左右的孩童。靠左邊,坐着兩個女孩兒,其中一個十四五歲左右,她眉目嬌美,神態溫和。一路上,她只是微微笑着看着身邊幾個比她小的孩子,並不大說話。坐在她身邊的是個八到九歲大的女孩兒,她秀氣的眉眼兒,一雙眼睛滴溜溜地透着機靈。坐在她們對面的是兩個男孩兒,大的那個與大女孩眉目有些相似,他狹長的鳳眼,秀挺的鼻子,神情溫潤中自有一份淡定從容。而那個小點兒的男孩,則不怎麼安分了,他一忽兒看看窗外,一忽兒叮囑車伕加快速度,一忽兒又埋怨着這燥熱的天氣,嘴巴噼噼啪啪一直不見停歇。
“紅紅,你什麼時候才能不被夏大嬸禁足呀!”大寶眼神哀怨地看着我,問道。這已經是他在馬車上第三次問我這個問題了。
半個時辰前,我們在竹林裡不期而遇之後,大寶便喜出望外,並且盛情邀請我和藍池去驤河觀看一年一度的龍舟比賽。驤河的龍舟比賽我是聽說過的,不過一直無緣一觀。
驤河是橫穿驤州城的一條大河,它的上游源自前秦朝的霧山,途經幾個城市之後,下游卻直至前秦朝的鄰國,後越國。
每一年的端陽節,驤河的上游必會降水,水勢到了驤州城之後便更壯觀。而這更激起了男兒的好鬥天性,沿驤州城的十多個鄉鎮,都組織了聲勢浩大的龍舟隊。每年端陽節,卯時三刻的時候,驤州城必然會自發舉行龍舟比賽。據說只要舉行龍舟比賽,驤州城那天將會萬人空巷,衆人都會擁到驤河邊觀看這盛大的龍舟比賽。
從李家村到驤河,步行將要花上一個時辰的功夫,孃親是不會帶我去觀看的。一則我年紀小,行動不便;再則那天場面混亂,據說還有些小孩兒被人販子給偷偷帶走了。那些被帶走的小孩兒雖說也報了官,可是人海茫茫,能找回來的機率是微乎其微。孃親不敢冒這個險,也就一直沒帶我去。
今天早上,大寶纏着他家的管家和一個護院,到我家徵得我孃親的同意之後,又喜滋滋地到了藍家,帶上了藍家姐弟兩人,一同出發去觀看龍舟比賽。
據大寶同學說,他幾乎每年都去觀看比賽。那個場面,那個陣勢,當真是十分的浩大。他誇張的語氣把我的好奇心給大大勾起來了。他還告訴我們,他大哥是今年李家村龍舟隊的龍頭。他那勇猛無敵的大
哥今年一定能率領李家村隊奪得龍舟比賽的勝利。
大寶說到這裡的時候,我忍不住偷偷瞟了一眼藍靈,少女白皙的面龐上偷偷浮起兩朵紅雲。忽然間我明白了,爲什麼李管家和護院會心甘情願來做說客,那絕不會是大寶同學的功勞。看起來,李慕文是把我和大寶當成了幌子,他其實更想看到的,應該是他的心上人能來觀看他的表演罷!
馬車開得小心謹慎,不顧大寶同學的一再嚷嚷,速度一直不是很快。大寶一直問我爲什麼不去竹林,這個傻傢伙,明明車上還有藍家姐弟,他卻毫無忌憚。無奈之中,我撒了一個謊,說自己用大寶送給我的彈弓打壞了家裡的一隻雞,孃親便將我禁足了。
我的話剛說完,便感覺到兩道視線嗖嗖地飄到我的臉上。偷眼一瞟,藍靈是驚訝,藍池是瞭然。藍靈的驚訝我是能體會的,因爲我在李家村一直扮演着乖乖女的角色。不多說話,安靜乖巧,這是衆人給我的評價。不過,我不明白的是,藍池的那份瞭然是如何而來的。莫非我平時不爲人知的一面早被這個少年給發現了麼!
想到這裡,我看了大寶一眼,悶聲回道:“我也不知道。”我不想把自己在私塾讀書的事情告訴眼前這個心無城府的傢伙,他是守不住秘密的。孃親曾經告訴我,我認義父和讀書的事情只有藍家人知道,她希望這件事情能成爲兩家人的秘密。孃親的憂慮我是明白的,在鄉下,會讀書會認字的女孩兒是異類,長大了是沒有人敢娶的。孃親當然不想我以後成爲一個沒人敢娶的異類啦!只是,她怎麼知道,藍家人會幫她保守這個秘密呢!
大寶嘆了一口氣,又開始衝窗外嚷道:“李叔,快一點,要不好位置都讓給別人給佔了!”
李叔,其實是一個三十多歲的年輕男人,他不緊不慢地答道:“放心吧,少爺,大少爺早把一切給安排好了!”
當然會安排好了,馬車上坐的可是他的心上人啊!我偷偷地抿嘴一笑,不敢讓對面那個傻小子看見,我將頭扭向了窗外。
由於馬車速度不快,窗外的風景一覽無餘。但見不遠處的山巔,岩石上,溝壑裡,各種顏色,各種芳香的樹木雜處一堂,茁壯生長。野葡萄、喇叭花等各種藤蔓在樹下交錯,在樹枝上攀援,一直爬到頂梢。更遠處,樹木一直爬上山頂,沿着山脊的一排樹成了一條清晰的輪廓與天相接。重巒疊嶂,直插天際,形成了一幅完美的圖畫。
“紅紅,你腰上掛的什麼?”正出神中,對面的大寶像發現新大陸地叫喚起來。
我低下頭,大寶已經伸手拿起孃親用絲線給我係下的那個荷包。那正是我的處女作,孃親今兒一大早就把它系在我的腰間了。
“咦,這是誰繡的,好難看!”大寶口無遮攔。
我的臉紅了,這個魯莽的傢伙。劈手奪過那個荷包,我沒有說話。
大寶看了看我,哈哈大笑起來:“我知道了,一定是你自己繡的。”見我沒有理他,他矮下聲音:“其實也沒有那麼糟糕啦。”
我也笑了,是不是自己變小了,心性也有點孩子氣了呢!
“我剛學刺繡,自然繡得不大好,以後熟練了就好了!”
大寶嘿嘿笑道:“熟練了給我繡個荷包好不好?”
“好!”我答應得很爽快,先給他繡一隻大蛤蟆,作爲練手,以後再好好繡一副姨婆的畫像。
想到大寶拿着大蛤蟆的刺繡皺着眉頭的樣子,我忍不住抿嘴一笑。
大寶不明所以,大嘴一咧很開心。
“紅紅學刺繡啦!”一直沒有說話的藍靈突然出聲。
我點點頭。
“我能看看嗎?”藍靈輕聲道。
她的聲音溫柔甜美,極富感染力。我情不自禁地解下那個荷包,遞到她的手中。藍靈仔細看着我那個荷包,然後也笑了:“比我第一次繡的要好!”
美女的誇獎果然很受用,我心情大好,忍不住瞪了大寶一眼。
“等一下我幫你拿回去改一下吧。”藍靈笑着望我一眼,然後將荷包收到了她的袖中。
我剛想說不用麻煩,但是見她這麼熱心,便也不好再行拒絕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