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華收,雲淡霜天曙。
斜月西沉,霜天破曉,上京城郊外的官道上,一輛馬車正疾速往南行駛。緊跟在馬車後面的,另有兩人兩騎。那騎在馬上的兩個人,是兩個身材壯實的年輕男人。他們的眼睛,緊緊盯着前面的馬車,半刻也不敢鬆懈的樣子。
馬車行至一處彎道時,突然傳來了一陣尖利的呼哨聲。車伕見狀,連忙拉緊了繮繩,受驚的馬兒將雙蹄高高揚起,聿聿連聲。
緊跟在馬車後面的壯漢也忙勒緊了繮繩,他們四處打量一番之後,神情一變。兩人一揚繮繩,一前一後守在馬車的旁邊。
說時遲那時快,從半空中突然飛過幾條黑色的身影,他們手持大刀,向那兩個壯漢砍去。
壯漢神色一凜,催馬迎了上去。
趁着兩方激戰,馬車伕揚起馬鞭,想要避開這場廝殺。
哪知,還未走出幾步,又有幾條黑影鬼魅般飛至。
馬車伕雖有幾□手,怎奈寡不敵衆,眼看着其中一條黑色的身影跳入車廂,然後抱着一個人從車廂中跳出。
馬車伕大驚失色,揚聲大叫:“大小姐!”
無奈擺脫不了那幾個人,眼睜睜地看着那條黑影幾個縱躍,離開了他的視線。
半個時辰之後。
黎明的紅色越過山坡,漸漸地,太陽露出了大半個臉。
冬日的陽光也帶了幾分薄寒。
幾隻小雀兒在一個大宅子的門前,探頭探腦地找尋着食物。突地一陣馬蹄聲,那幾只雀兒便被嚇得撲楞楞地飛到了路邊的一棵大樹上。
但見通往大宅子的小路上,急速行來了一輛馬車。馬車行至宅子前時,停了下來。緊接着,趕車的一個青衣大漢從馬車上抱下了一個人。
青衣人敲響了門,門開了之後,青衣人往四處看了看,然後閃身進了宅子。
青衣人顯然對宅子很熟悉,七歪八拐之後,他抱着那個人進了一個小房間。
房間裡,一個身着絳紫衣裙的女人正坐在靠窗的椅子上。她的面前,是一張紫檀木小几,几上擺着一個精緻的酒壺和兩隻小酒杯。女人手裡拿着酒杯,正在自斟自飲。
見青衣人進來,女人擡起了頭,聲音慵懶地:“人帶來啦!”
就着窗口的光線,可以看見,女人有着一張姣好的容顏。年過三十的她,皮膚猶如嬰兒般嬌嫩。
青衣人將懷中的人放到正對窗戶的一張榻上,然後恭謹地回道:“回主子,人已經帶到,再過一刻鐘的功夫,她便會醒來。”
女人點點頭:“好了,你先下去吧!”
青衣人應了一聲,躬身退了出去。
女人端着酒杯,走到塌邊。
躺在榻上的是個十五六歲的女孩兒,她雙目緊閉,秀氣的眉眼兒即便是在昏睡中也是皺得緊緊的。
女人打量了女孩兒一會兒,輕笑一聲,然後又回到椅子上坐下了。
一刻鐘之後,女孩兒睜開了眼。
“醒啦!”女人手拿着酒杯,懶洋洋的聲音像是在閒話家常。
女孩兒坐起身,當她看見窗口的女人時,先是一驚,隨即便恢復了平靜:“於夫人,我們又見面了!”
女人呵呵笑了:“你該喚我義母的。”
女孩兒眉尖一挑:“恐怕,你也不喜歡這個稱呼。”
女人點點頭:“是啊,我確實不喜歡這個稱呼。”
女孩兒用手指輕輕在太陽穴上揉了一下:“紅蕖不明白,於夫人爲何幾次三番要將我抓來。紅蕖自問,並沒有任何得罪之處哇!”
女人將酒壺中的酒倒入另一個酒杯裡,然後對着女孩兒示意道:“錯了,我今日請你來,是想請你喝幾杯的。”
女孩兒“哦”了一聲,隨即笑着走到窗邊的另一張椅子上坐下了:“既如此,那紅蕖便恭敬不如從命了。”
接過女人手中的酒杯,女孩兒一飲而盡:“大名鼎鼎的玉梨公主親自斟酒給我喝,說起來恐怕誰都不會相信呢。”
女人看着女孩兒飲下那杯酒,臉上露出了滿意的神色。
“你的膽子倒挺大,能在本公主的面前直呼名諱的,縱眼後秦,恐怕也只有你一人了。”女人笑吟吟地道。
女孩兒又用手揉了一下太陽穴:“於夫人今天請紅蕖過來,只怕不是喝酒這麼簡單吧。”
女人笑了:“果然是聰明人,我喜歡一點就通的聰明人,這樣說起話來就沒那麼
吃力了。”
女孩兒看着女人將酒杯再一次斟滿,冷冷地道:“於夫人,上一次承蒙您手下留情,紅蕖撿了一條小命。只是,不知今日紅蕖還能否有那麼幸運!”
女人笑得矜貴而又傲慢:“紅蕖姑娘,你認爲呢?”
女孩兒眉尖一蹙:“既如此,紅蕖有一事相求,夫人不會不答應吧?”
女人歪着頭,輕輕抿了一口酒:“說罷,我今天心情不錯。”
女孩兒看着那張精緻姣好的臉,嘆道:“紅蕖有很多事情不明白,還望夫人指教。”
“你不是很聰明嗎,猜一猜,也許就能猜着答案了。”女人以手支頤,一副受教的樣子。
叫紅蕖的女孩兒仔細看了女人半響,方道:“按理說,夫人以前貴爲公主,又深得先帝寵愛,該是要風得風要雨得雨,卻、、、爲何還要陷害無辜朝廷命官和、、、一個普通的民間女子!”
女人一聽,眉頭一皺,隨即轉顏一笑。那笑容,儀態萬千:“世人都曉我是公主,我的皇帝哥哥對我也是有求必應。可是,即便是公主,也有許多、、、求之不得的事情呢!”玩弄着手裡的酒杯,她道:“罷了,既然你已經來了我這個宅子,我也不怕告訴你真相了。這件事情,埋在我心裡那麼多年,如果不說出來,還真是憋得難受呢!”
女人一邊喝着酒,一邊幽幽地對女孩兒說出了一件十多年前的往事——
胡蝶兒,晚春時。阿嬌初着淡黃衣,倚窗學畫伊。還似花間見,雙雙對對飛。無端和淚拭燕脂,惹教雙翅垂。
晚春時節,蝴蝶翻飛。身着淺黃宮裝的少女倚窗學畫,看見花間蝴蝶翩翩成雙,少女心馳神蕩,無端便出了神。
“公主,公主,郎先生來了。”一個小宮女氣喘吁吁地跑了過來:“公主快過去吧,郎先生已經去書房了。”
被稱作公主的少女聞言一喜,不過她馬上便恢復了矜持:“來便來了,作甚這樣慌慌張張的?”
宮女瞟了一眼少女,剛好瞟見了那嬌美面龐上的一抹淺紅,便垂首忍笑道:“是,公主,請讓奴婢爲你梳洗一番,再去書房如何?”
沒有聽見回答,宮女好奇地擡起頭來,卻看見那抹嬌俏的身影已經消失在花叢深處了。宮女一愣,隨即恍然大笑起來。
花園內,東風送暖,粉蝶翻飛,落紅成陣。
少女用手提着裙角,蹦蹦跳跳地穿過花叢,來到書房前。
剛到書房門口,少女想了一想,放下裙角,理了理鬢角,平復了氣息,這才緩緩走了進去。
“先生!”少女極力壓抑着內心的喜悅,嬌聲呼喚道。
書房裡,臨窗立着一位年輕男子。男子白麪溫文,姿儀俊美,一襲輕衣更是將他襯得翩翩若仙。少女看着男子的背影,臉不由自主地紅了。
聽見少女的呼喚,男子回過頭來。看着少女微微泛紅的面頰,男子的視線便移到了少女的腳上,果然,那雙粉紅的繡花鞋沾上了泥漬。
“玉梨,又調皮了。”男子儼然一副長者的口吻。
少女不滿地嘟起了嘴巴:“先生,玉梨只是急着、、、要見你罷了!”
男子一笑,那笑容也是那樣文雅安靜,少女看得都有些癡了。
“過來吧,昨兒我要你臨摹的那副字,可臨摹好了?”男子裝作沒有看見少女的神態,步態優雅地轉過身。
少女緊跟了過去:“先生的吩咐,玉梨豈敢不聽?”
陽光溫暖,暖風揉碎了花香,那香慵慵懶懶地散開,薰得人心也變得柔軟起來。
紅日漸長,建章鍾動。
男子收拾了筆墨紙硯,正欲離開。少女忙喚道:“先生,請稍等!”
男子轉過身來:“玉梨,何事?”
少女扭捏了一會兒,看着男子,欲言又止。好一會兒,她才遲遲艾艾地:“先生,明日、、、明日的百果宴會,先生、、、會去嗎?”
男子身形一震,他凝神看了一下眼前的少女:低着頭,正羞澀地絞扭着衣帶的她身形娉婷,柔美無限。男子眯縫起眼,想了一會兒,便肅顏道:“玉梨,先生已有妻室,已經、、、沒有資格去參加百果宴會了!”
少女嬌美的臉一霎那間變得蒼白,遲疑了一會兒,她才低聲回道:“玉梨知道先生已有妻室,先生不必特地在玉梨面前提起。至於那百果宴會,玉梨也只是、、、跟先生開個玩笑罷了!”
男子沒有細看少女的
神色,聽罷少女的言辭,他鬆了一口氣,然後又道:“今日的功課,可不要落下了。”
少女始終沒有擡頭,聽了男子的話,她點點頭:“先生慢走,玉梨就不送了!”
男子聞言一笑:“你我師徒日日相見,原不必如此客氣的。”說罷,他提起手中的筆墨紙硯袋,翩然而去。
待得男子走遠,少女才擡起頭來。這一次,她臉上的神態不復溫婉,而是帶上了幾分恨意:“難道,我竟比不上你那糟糠之妻麼?”
半個月後。
太和殿內,年過三十的後秦皇帝正在批閱奏章。
整個殿裡靜極了,皇帝身後的龍形獸嘴裡,幽幽吐放着龍涎香。
正當皇帝想放下毛筆,休息一會兒的時候,殿外傳來了混亂的腳步聲和太監慌亂的叫喊聲:“公主,公主請留步,皇上正在批閱奏章。”
皇帝笑了,朗聲衝外面道:“是玉梨麼,快進來吧。”
蹦蹦跳跳的腳步聲傳來,緊接着,後秦皇帝的胞妹,玉梨公主跑了進來。
“皇帝哥哥,你手下這些奴才,真該剁了他們的手腳。每次我來你這裡,他們都要再三攔阻,真是煩也煩死了。”玉梨公主的聲音嬌若鶯啼。
皇帝看着這個比她少了十多歲的妹妹,臉上溢滿了笑。當初他爲太子之時,母后早逝,臨終前,她將這個小女兒託付給了他。於是,十多年來,他對她亦兄亦父,疼愛異常。看見她漸漸長大,長成一個美麗的少女,他心中的欣慰之情,是不言而喻的。
只是,眼下,有一件煩惱的事情。他的這位妹妹開始思春了,少女思春,原本很正常。可是,她喜歡上的不是別人,而是從她八歲起就一直帶着她練習書法的郎琳郎先生。郎琳是郎大學士的長子,他性情溫和,姿容俊美,供職於翰林院的他,早在三年前便娶了一位縣令的千金小姐爲妻。聽說他們夫妻婚後極是恩愛,爲了取悅於自己的妻子,郎琳甚至連妾室都沒有迎娶。如今,郎夫人的肚子里正孕育着一個新生命。
兩天前,他的妹妹一再要求他,爲她說合她和郎琳的婚事。說是她願意自降身份,做一個與郎夫人平起平坐的平妻。
無奈之下,他傳來了郎琳。原本以爲是一件你情我願的美事,他甚至還覺得委屈了自己的妹妹。哪知道,性情溫和的郎琳這次竟然斷然拒絕了他的提親。他在惱怒之餘,也覺得顏面盡失。此刻,他這位美麗嬌蠻的妹妹跑來,想是爲了聽好消息罷!
皇帝斟酌了許久,才婉言對自己的妹妹道:“玉梨,你身份嬌貴,何必委屈自己,嫁給一個有婦之夫。皇兄將來一定爲你物色一個才貌俱與你匹配之男子,豈不比、、、”
“皇帝哥哥,他是不是拒絕了!”玉梨公主臉色蒼白地問。
皇帝艱難地點點頭。
玉梨公主神色複雜地看了她的皇兄一眼,忽然莞爾一笑:“皇帝哥哥,你不要憂心。玉梨有才有貌,還怕找不到好人家麼。不過,明日之後,希望皇帝哥哥再爲我物色一個出色的先生,我、、、不想再看見他!”
四年後,又是一屆百果宴會。
新科狀元於青山以一首詩打動了玉梨公主,公主將自己手中的果子拋給了他。於是,一段男才女貌的美好姻緣讓在座的公子小姐都豔羨不已。
大婚的晚上,酒醉的新郎將一個驚天的秘密吐露給了公主:原來,這位狀元郎,竟然也是使君有婦。
公主又氣又恨,冷靜之後,她寫下了一紙休書,派人偷偷送往那個男人口中的永興縣。
婚後沒過多久,郎家二公子遠赴西南邊境,征伐蠢蠢欲動的後越軍隊。
半年過去了,郎家二公子帶領的軍隊沒有帶來任何得勝的消息。朝中謠言四起,說是郎家二公子定是降了那後越國君。
公主無意中聽到了這個消息,她心念一動,便以她夫君於青山的名義寫了書信一封,悄悄派人送給那後越國君。說是自己願意與後越國君聯合,除去郎家,然後引兵南入。
於是,郎家降後越的謠言愈來愈盛。
公主又生一計,她利用自己出神入化的模仿能力,以郎大學士的口吻,又仿寫了一封意欲投靠後越國君的信。
信送出之後,她又將風聲透露給了自己的夫君。而那位新駙馬便派人在半路攔截了那封信,然後又呈給了皇帝。
皇帝看到那封信,勃然大怒。
聖旨一下,郎家一百餘人,無一倖免。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