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江南是個多情的月份,多情的是那雨。絮雨分飄,如絲如縷,如煙如霧,迷迷濛濛,纏纏綿綿,總不見停歇。空氣沉悶而又潮溼,房椽上,牆壁上,壁櫥上,細細密密的,綴滿了水珠。掛在屋外的衣服,總也晾不幹,還散發出一股刺鼻的黴味兒。就連房裡的地面上,也是潮溼而又泥濘,腳踩上去,一不小心就能溜出老遠。
由於一直在下雨,不方便出去,這幾天,我便呆在家裡練習刺繡。按照孃親教我的方法,我打算先從最容易的繡起。再三思量之後,我決定爲自己繡一個小荷包,荷包上面再繡上幾朵紅色的荷花兒,其意便取自我的名字“紅蕖”。這荷包嘛,反正是掛在自己身上的,即便是繡得不好,也不會有人去注意它的。
等到自己的刺繡水平有了提高之後,我打算繡一張姨婆的畫像。離開那個世界好幾年了,姨婆是我唯一的牽掛,也是我最揪心的牽掛。多少次午夜夢迴,恍惚中我還在姨婆的身邊。可是,讓我驚懼的是,最近幾次做夢,我竟然看不見姨婆的面目。真擔心哪一天會把姨婆給忘了,我決定在自己還能清晰記起姨婆的時候,把她的樣子給繡下來。
看着碧青的荷葉在自己的手底下漸漸成形,我心裡有着抑制不住的快樂。
“紅紅!”穿着蓑衣,帶着斗笠的孃親從雨地裡走近了。
我連忙打開房門,踮着腳,爲孃親取下身上的蓑衣,掛到了外牆上。孃親伸手取下斗笠,甩了甩額前的幾顆水珠兒,笑着道:“紅紅,來,幫孃親把這籃地皮菜提進屋去!”
地皮菜!我這才發現,孃親的手裡提着滿滿的一籃地皮菜。地皮菜喜歡生長在潮溼的土壤表面,或者混雜在雜草基部的莖葉間、大樹的基部以及苔蘚植物羣中。春夏交接之時,長時間的雨後,後山的草地裡就能採集到許多的地皮菜。
地皮菜滑嫩爽口,孃親在煸炒的時候再加上一些酸菜,那會更加的美味。只是,這東西雖然好吃,清洗的時候卻很費時間。因爲它生長在草叢中,裡面難免會沾上灰塵泥沙,洗上這麼一籃地皮菜,往往得花上半天的時間。
“已經洗好了,晌午的時候就可以炒着吃了!”孃親脫下木屐,走到門邊時,她頓了一下:“紅紅,去柴房取個大碗來,我們送些地皮菜給藍大嬸他們吃!”
鄉下人家最是善良熱情,誰家吃上了新鮮菜,都不忘分給左鄰右舍。藍大嬸家獵到東西時,也常常會送些給我們嚐嚐鮮。
我應了一聲,快步走到柴房,拿了一個大碗出來。
將洗好的地皮菜盛了滿滿的一大碗,我戴上斗笠,走出了門外。
好幾天沒有出去了,乍一走出院門,我只覺眼前一亮。但見不遠處的林木深處,經雨洗濯後,猶如被掩上了一層微翠煙羅,更顯朦朧嬌美。
貪婪地吸着這清新的空氣,我只覺胸肺間的鬱悶之氣被滌盪得乾乾淨淨。
一眨眼間,我來到了藍家院牆外。
院子裡的門是虛掩着的,我舉手敲了一敲,有人應聲而出。
“紅紅!”驚訝的聲音,竟然是藍池,他怎麼沒有去私塾!
身着藍布衣褲的少年看起來清爽無比,他沒有戴斗笠,微微甩動一下頭髮,他柔聲對我道:“快進來吧,紅紅!”
我本打算送完東西就走的,可是藍池掉頭便往屋內跑,不得已,我只得緊跟在他的身後,進了屋。
屋子裡空蕩蕩的,藍大叔和藍大嬸並不在家。
藍池見我四下打量,抿嘴一笑:“我爹和娘到地裡去了!”
我看了看擺放在桌子上的那本書,意識到了這個少年剛纔正在做什麼。說明了來意之後,我將那碗地皮菜放在桌子上,便欲離開。
“紅紅!”門口的一聲輕喚止住了我的腳步。
我擡眼一看,看見了門口那個身着淺綠衣裙,身形嫋娜,眉目柔美的少女。此刻,她正扶着門框,笑意盈盈地看着我呢!
“藍靈姐姐!”這個輕靈柔美猶如雨後芙蓉的少女就是藍池的姐姐,藍靈。
藍靈扶着門框走了進來,只是她的腿腳似乎有些不方便。剛走了幾步,她身子一歪,便往地上倒去。不約而同地,我和藍池上前一步,扶住了她。
“怎麼啦,姐姐?”“怎麼啦,藍靈姐
姐?”
幾乎是異口同聲地,我和藍池問道。
“地上太滑,摔了一跤,可能、、、崴着腳了!”藍靈輕輕地皺了一下眉頭。而這時,我才發現,她的背後的衣裙上沾滿了泥漬。
也難怪,這麼潮溼的天,這麼泥濘的地面,我有好幾次也幾乎摔跤了。我和藍池一左一右扶住藍靈,到一張椅子上坐下了。
“藍靈姐姐,脫下鞋襪看一看吧!”也不知道傷得重不重。
藍靈衝藍池微一點頭:“阿池,去柴房看藥煎好了沒有?”
藥!誰生病了?
藍池解答了我的疑惑:“先生受了風寒,我們給他抓了藥,熬好了,再送過去!”
哦,怪不得,藍池今天沒有去上課呢!
等到藍池離開屋子之後,藍靈小心地脫下布鞋,解下布襪,而這時,我才發現,她潔白細膩的腳踝處,腫的高高的。看來,她真是崴了腳了。
小的時候,在山路上走,蹦蹦跳跳的,一不小心就會崴腳。那時姨婆就會把我馱在背上,回家之後再用藥酒幫我輕輕地揉一揉。姨婆的這個方法很奏效,只要是崴得不太厲害,每次過了幾天我又能恢復活蹦亂跳。
“藍靈姐姐,家裡有酒沒有?”先用藥酒幫她揉一揉,等藍大叔他們回來再去請大夫罷。
“柴房的櫃子裡,有爹爹熬的米酒,要酒做什麼?”藍靈疑惑地問。
“我有一次崴了腳,孃親用酒給我揉一揉就好了!”我胡亂答道。
藍靈遲疑了一下,柔聲道:“那就、、、麻煩你了,紅紅!”
走到柴房裡,看見那個清爽俊美的少年正坐在竈火旁,愣愣地看着那盆咕嘟咕嘟冒熱氣的藥呢!紅紅的竈火映在他白淨的臉上,給他平添了幾分魅惑。
“藍池哥哥,藥開了,把火熄一點!”我忙出言提醒。
少年似乎驚了一下,看了看我,他歉然一笑,然後用火鉗把一些柴灰覆到正在燃燒的柴火上。柴火跳躍了幾下,終是暗淡了。
“我來拿藍大叔喝的米酒。”我衝藍池道。
藍池點點頭,倒也沒問我拿酒去幹什麼。起身打開碗櫃,他取出一罈酒。
“只需要小半碗就行了。”我又道。
藍池聞言,取出一個飯碗,然後解開壇蓋,倒了一些米酒在碗裡。一股濃郁的酒香立時便瀰漫了整個屋子。
“好香的酒啊!”我情不自禁地讚歎道,渾然不覺身邊的那個少年正笑眯眯地看着我——
雨餘無事倚闌干,媚水荷花粉未乾。十萬瓊珠天不惜,綠盤擎出與人看。
細雨瀝瀝,整個池塘猶如籠罩在煙霧中,迷迷濛濛,飄飄渺渺。水面上,荷葉一片連着一片,如翡似翠,形成了一片碧波盪漾的美景。一朵朵荷花,或粉,或白,或紅,在飄渺的雨霧中,便似那披着輕紗的少女,在一片綠海中輕歌曼舞。
我深吸了一口氣,感覺這風雨中的荷花格外的清香。由於穿了木屐,我走的很慢,身前的藍池不得不時時停下來,等一等我。
剛纔在藍家,幫着藍靈揉了一陣受傷的足踝之後,她又拜託了我一件事情。原來羅先生這次風寒來勢太快太兇猛,藍池他們除了每天給先生送藥之外,還要做些清淡的粥湯給先生喝。本來這些事情都是由他們姐弟倆一起做的,可是今天藍靈的腳受了傷,便只有將此任務委託給我了。
藥熬好之後,我和藍池將溫在鍋內的粥湯用兩個鉢子裝了起來。粥是小米粥,既溫和又營養;湯就更加精細了,藍大叔特意在後山獵了一隻野雞,又採上一些新鮮的蘑菇,然後用溫火慢慢地熬了,又鮮又甜。
披上蓑衣,戴好斗笠之後,藍池提着粥湯,我則提着藥,從藍家出發了。
藍靈半躺在椅子上,笑看着我們,還不忘調侃一句:“像畫上的漁翁漁婆!”
我和藍池看了看對方,又看了看自己,也禁不住笑了起來。
沒過多久,我們兩人就來到了竹林邊。經過雨水幾天的洗禮,竹林更加青翠欲滴了。只是,這風景雖好,上坡的路卻極是難行。我和藍池兩個,幾乎是一步三滑。因爲這木屐不比現代的高跟鞋,它的屐齒被安裝在底板下,前後各一,呈直豎狀,高度在6-8釐米之間,前後高低大致相等,在
溼滑的地面上走起來還是很滑的。
好不容易,我們兩個才磕磕碰碰地來到了私塾。來李家村的這六年時間裡,我幾乎每一個下午都是在竹林旁度過的。爬上高高的竹樹,我能看見這私塾的全貌,可是我卻從未踏進私塾一步。想不到今天,我終於近距離看見這古代的私塾了。
李家村的這個私塾是羅先生在十多年前創辦起來的,據村裡人講,羅先生曾是京城大儒,後來因爲得罪了京裡某個大官,纔來到這偏僻的李家村來辦私塾的。從教十多年來,村裡人一致公認羅先生人品端方,學問通徹,是個不可多得的好先生。
我微感好奇的便是,羅先生的塾館裡每年都有二十來個學生,他們既有本村的孩童,也有外村慕名而來的,程度不一,這一個課堂上,也不知道他是怎麼上課的。譬如說,年滿十二的藍池同學和年滿十歲的大寶同學就很不一樣:藍池同學不但熟讀四書五經,吟詩作對他也是信手拈來;大寶同學現在背誦四書五經的內容還是磕磕巴巴,更遑論吟詩作對了!羅先生在課堂上怎樣因材施教,一方面要側重培養優等生,另一方面又不落下那些後進生呢!
帶着這些疑問,我跟着藍池走近了羅先生的居室。這傢俬塾只是一個小小的院子,院子中間建了一排房子,居中的那間是祠堂,裡面供奉着聖人的畫像。左邊那間大的房子是羅先生平時教書上課的地方,而右邊有兩間稍微小一點的房子,一間是書房,另一間則是羅先生的居室。院子的後半部分有一個小小的操場,是學生下課時休息的地方。此外還有一間柴房和茅房。所有的這些房子掩映在竹林中,顯得格外的清靜幽雅。
藍池在進羅先生居室的時候,先禮貌地敲了敲門,待得得到羅先生的允許之後,他才進了門。而我也跟在他的身後走進了這個古代先生的房子。
房子裡的光線並不是很好,我眯縫了眼,纔看見羅先生的樣子。此刻,他剛放下手中的一本書,披着一件袍子靠坐在牀上。這位年過半百的先生鬢髮斑白,清瘦的面頰上,一雙眸子清亮有神。不知道爲什麼,看見他蒼白着臉,卻仍是面帶微笑的樣子,我想起了另一個世界的姨婆。讀大學的時候,有一次,姨婆患了重病,爲了不讓我擔心,她一直沒有打電話告知我。直至週末,我突然莫名的想家,匆匆搭了火車,再趕了兩個小時的汽車,回到家的時候,姨婆正靠坐在牀上縫一樣東西。看見了我,她雖是臉色蒼白,卻仍是面帶微笑。而後來我才知道,姨婆那時已有兩天水米未沾了。
想到這裡,我的心頭突然涌上了一絲酸澀。羅先生無妻無子,一直是孤身一人。對於一個男人來說,除了工作之外,還要另外花時間來料理生活,應該是很艱難的。再說,私塾先生的收入不高,他也沒有額外的錢財來聘請僕人,所以他得病之後,生活更加孤苦了。
也不知道失去我之後,姨婆的生活是否也如羅先生一樣。
“先生,我給您送藥來了!”藍池恭恭敬敬地對羅先生道。
羅先生微一點頭,看見了藍池身後的我,他猶疑地問道:“這位是、、、”他的聲音有點嘶啞,許是重病未愈之故。
藍池笑着把我拉到了他的身前:“她是住在我隔壁的小妹妹紅紅,今兒姐姐崴了腳,她替姐姐給您送藥來了!”
“哦,”羅先生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色,而我也在此時衝羅先生行了一個禮。
“紅紅見過先生。”
羅先生笑着擡了擡手,示意我起來:“我還要謝謝你呢,小丫頭!”
我將藥罐擱在桌子上:“先生,您得吃藥了,要不可涼了。”
羅先生眼帶趣味地看着我:“等一會兒吧,我還要考一考你藍池哥哥的功課呢!”
“先生,身體是革、、、教書的本錢,要是先生因爲這個耽誤了治病,藍池哥哥也會於心不安的。對吧,藍池哥哥?”看見羅先生這麼不緊張自己的身體,我不知爲何突然有點心焦,便忍不住多說了幾句話。說完了之後,我又有點後悔,轉眼去看藍池時,身邊的少年眼帶笑意地點點頭:“正是,若是先生延誤了病情,豈非藍池的罪過!”
聽了我們的話,羅先生哈哈大笑,隨即爽快地喝下了那一大罐的藥。而我的心,也在此刻才款款地放回自己的肚子裡。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