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沒有去成雲州,因爲就在義父離開醫營之後不久,驤州城傳來了兩個好消息。一個便是,朝廷的援軍離我們只有幾裡之遙了,另外一個則是,李大掌櫃隨着朝廷的援軍帶來了一大批的藥材和糧食,用以解決驤州城的燃眉之急。
許是聽聞了這個消息,後越軍隊的進攻更加猛烈了,大有拼死奪下驤州城之勢。
戰爭愈是激烈,傷亡便愈是慘重。晚飯後,城牆上下來的傷兵越來越多。經過這幾天的鍛鍊,我聞到那些濃重的血腥味時,已經不再反胃了。只是,看着那些殘胳膊殘腿的年輕士兵,心裡便忍不住升上一種悽惻之情。這些年輕的士兵,多半來自鄉下,若不是來了軍營,若不是因爲戰爭,他們此刻便是家裡的頂樑柱。一天的農活之後,他們也可妻兒承歡,和睦幸福地過日子。只是,因了這戰爭,他們有可能永遠享受不到那種最爲簡單平常的幸福了。
小雨一直在下,不知是因爲站立的時間太久,還是院內太潮溼,我感覺膝蓋處彷彿針扎一般的疼。
傷員太多,人手也不夠,我強忍住疼痛,繼續幫着把送上來的傷員剪去受傷部位的衣服,待到大夫們忙着處理傷口的時候,我則跑去端來乾淨的水,爲傷員清洗傷口。
雨並不大,然而正是這小雨,不但不能洗去地上的血污,反而使地面變得更加的溼滑。
爲了行動的方便,我們都沒有穿木屐。薄薄的鞋底踩在地上,不到一會兒便溼了。那溼氣帶來了一陣陣的寒意,那寒意刺得我的膝蓋更疼了。
我端着水,實在忍受不了這疼痛,便伸手在膝蓋處捶了捶。
“紅蕖,快點過來!”堂舅在喊我。
傷口的診治要及時,一分一秒都不能耽擱。聽了堂舅的催促,我緊咬住下脣,連忙跑了過去。哪知一個不留神,左腳一滑,眼看就要摔了下去。
“小心,紅蕖表妹!”一旁的表哥黃柏連忙扶住了我。
城外的吶喊聲吆喝聲越來越大,震得人的耳膜都隱隱發疼。
送來的傷員大多已不再是箭傷了,反而是刀傷的多。有些剛送來就斷了氣,有些斷了胳膊和腿,慘痛的叫聲在院子裡此起彼伏,聽得人好不心慌。看來後越軍隊已有一部分用雲梯攻上了城牆,因爲傷員的傷處似乎都是近身搏擊才落下的。
“娘,娘,疼啊!”一陣撕心裂肺的叫喊聲從剛進門的擔架上響起。
我忘記了膝蓋上的疼痛,連忙跑過去一看,卻發現原來受傷的是一個大約十四五歲的少年,少年黑黑的臉上還稚氣未脫。再近身一看,他的左臂已斷了半截,剩下的半截吊在那裡,傷口的血汩汩地在流。我不忍心再看,連忙將頭扭向了一邊。
“快,快上這邊來!”表哥黃柏跑了過來,連聲喚着擡擔架的士兵將擔架擡到裡面來。
“小兄弟,別怕,我馬上就爲你止血!”表哥示意我將少年斷臂處的衣袖剪去。
我拿着剪刀,咬了咬牙,小心翼翼地將剩下的那半截血淋淋的袖子剪去。轉眼看時,少年已經痛得雙脣發白,大大的眼睛裡也漾滿了眼淚。
“拿點酒來!”表哥吩咐道。
每次動手術前,表哥他們都會將麻沸散和酒,讓傷員吞服下去。而少年的那半截手臂需要動手術,不過看情形,他那手臂是保不住了。
我一邊悽惶地想着,一邊快速取來了酒和杯子。
剛到擔架邊時,膝蓋一痛,我頓覺雙腿一軟,便跪了下去。還好表哥眼明手快,接住了酒和杯子。
“來,喝下去!”表哥將酒杯倒滿,然後取出麻沸散遞到少年的脣邊。
少年就着表哥的手,將麻沸散吞了下去。
我跪在溼溼的地上,感覺雙腿完全使不出勁兒來。掙扎了半天,卻感覺頭也一陣一陣的昏眩起來。突地,我眼前一黑,身子便完全軟了下去。
“紅蕖表妹,紅蕖表妹,你怎麼啦?”雖然倒在了地上,我的意識卻是清醒的。
我聽見了表哥的聲音,
接下來還有表舅和靈芝的聲音。
“都怪我,紅蕖表妹的身子還剛剛恢復,我就答應她來這兒幫忙。”是表哥悔恨的聲音。
有一隻冰涼的手探到了我的額頭上:“沒事兒,大約是身子虛,又受了風寒,趕快請人送回濟世堂,我立刻寫一個方子,讓芳兒照着煎藥給她服下便是了。”
接下來,我的意識似乎又漸漸地模糊起來。
只感覺我似乎被人抱了起來,然後放在了一張軟乎乎的牀上。
那牀還會動,吱嘎吱嘎地,將我搖入了香甜夢中。
怎麼會這麼熱!
我站在一個曠野裡,放眼望去竟然看不到邊。頭頂上的日頭正烈,蒸騰得四周的沙土都死氣沉沉的。
我這是在哪兒?
我疑惑着,再一次四處打量一番之後便忍不住驚慌起來:怎麼這麼大的一個曠野竟然見不到一個人影兒!
“娘,娘!”下意識地,我叫起了孃親。
“我在這兒呢,孩子!”誰的聲音那麼溫柔,我慌亂的心也慢慢平靜下來。
“轟隆隆”,突然響起了雷聲!那雷聲又悶又響,使人悸恐。
再一次望去,卻發現剛剛豔陽高照的天空此時已是烏雲密佈。而一道道閃電則輪流劃破那黑色的天幕,似是在一塊大黑布上撕開了許多道口子。
一道閃光,一聲清脆的霹靂,瓢潑大雨便下來了。
我被淋得全身都溼透了,雨水帶來的清涼洗去了我身上的燥熱。我舒服地閉上眼睛,卻在此時又聽到了一陣陣的歡呼聲。
怎麼會有歡呼聲呢!
我正納悶着,耳邊卻在此時聽見了一個溫柔的聲音:“孩子,孩子,快醒過來吃藥了!”
吃藥!我緩緩地睜開眼睛,映入我眼簾的,是舅媽那張慈愛的臉——
雨後初霽。
陽光透過窗櫺,照亮了空氣中戲舞的飛塵。那一顆顆飛塵落入風裡,旋轉,揚起,又悄然落下。
一絲淡淡的悵惘,如爐香飄渺,遊絲化無,不落痕跡。
舅媽告訴我,昨天晚上,我高燒昏迷,堂舅便着人用馬車送了我回家。
也不知昨夜驤州城的戰況如何,不過既然我能安安靜靜地躺在濟世堂養病,想必該是無事的罷!也不知道朝廷的援軍是否已經抵達,但願他們能如期而至,保住驤州城的平安。
頭還是昏昏沉沉的,我懶懶地躺在那裡,也不想動身。
院子裡傳來了說話的聲音,輕輕地,像是怕驚擾了什麼。
此時此刻,濟世堂還會有人來拜訪麼!我不覺豎起耳朵,想要聽聽院子裡的人在說些什麼。
門悄無聲息地開了,帶來的日光刺痛了我的眼,我情不自禁地眯上了眼睛。
“紅紅!”好熟悉的聲音。
我睜開了眼,進來的身影遮住了大半的陽光,而我此時纔看見,進門的竟然是大寶!
“大寶!”還是習慣了兒時戲耍間的稱呼,禁不住的,便吐口而出:“你、、、怎麼會在這兒?”
“我怎麼就不能在這兒?”大寶笑眯眯地放下門簾,走了進來。
“你不是在雲州嗎?”義父當時還問我願不願意去雲州,怎麼他一下子便在這裡出現了。
“我跟着藍、、、朝廷的援軍過來的。”大寶走到我的身邊坐下:“聽先生講,你在醫營,我到了醫營時,別人卻告訴我你病了,所以,我便尋來啦!”
我掙扎着坐了起來,大寶連忙將枕頭墊到我的背後。想到朝廷的援軍終於過來了,我的心裡一陣輕鬆,就連頭,也覺得沒有以前那麼昏沉了。
“怎麼,不想看見我!”大寶調侃道。
我無力地笑了一笑。
“你看看你,纔多久不見,你就瘦成這個樣子了,看來驤州的風水不怎麼樣!”大寶半開玩笑地:“要不,等一下還是跟我去雲州吧。”
“你還要去雲州!”這傢伙,怎麼這麼折騰!
“對呀,驤州這麼亂,那個龍騰將軍又是出了名的難纏,我擔心自己的小命,所以儘早逃離!”大寶呵呵笑得好不得意。
我知道他是在說笑,便也沒太在意。
“李少爺,紅蕖的東西已經收拾好了,你們什麼時候動身?”舅媽提着一個包袱,走了進來。
動身?收拾東西?這是怎麼一回事!
“舅媽,我沒打算離開驤州哇!”我忍不住嚷道。
舅媽笑着看了我一眼:“驤州這段時間不太平,你就跟着李少爺去雲州吧。好好養病,等病好了再回來看我們。”
“驤州城的援軍不是已經來了嗎,也許這仗過兩天就能停歇呢,我、、、還是留在驤州吧。”我覺得事情有點蹊蹺。
“跟我走吧,紅紅,你舅父說,你的腿傷也復發了。眼下驤州城找不到合適的大夫,我在雲州倒有一些人脈,在那裡可以給你覓到更好的大夫。”大寶不由分說地替我提起了那個包袱。
我爲難地看着舅媽,舅媽點點頭,我便只有應承了。
包袱舅媽已經幫我整理好了,餘下的便是穿好衣服,跟着大寶出發了。
我被塞進了一個大馬車。馬車裡面鋪了厚厚的墊子,看來大寶真將我當成重病號了。
馬車駛到北城門的時候,我不知爲何覺得有點心慌。掀開窗簾往後一看,似乎看見有一人一馬在遙遙地看着我。
我心思一動,忙叫馬車停下來。
“什麼事兒,紅紅?”大寶從馬上跳下來,鑽入了馬車。
“好像有人在看我們!”我推推他。
大寶掀開窗簾,往後一看:“你眼花了吧,哪裡有人?”說罷又催着車伕:“走吧走吧,我也懶怠騎馬了,跟你混一個馬車吧。”
馬車一直往北而行。
一路上,我總在打瞌睡。可能是前一段時間在醫營裡幫忙,睡得太少,透支過了的身體便要狠勁兒補回來罷!
偶爾醒來的時候,大寶便會跟我說說話,爲我解悶兒。
原來,大寶這次來驤州,是給驤州送糧食和藥材來了。都說商人重利,大寶同學在關鍵時候還是高度展現了李家大掌櫃的風采!
“用糧食和藥材換來朝廷對我的一些優惠措施,還是值得的。”大寶笑得好不狡黠。
原來如此!都說奸商奸商,無奸不商,這小子,這麼賊,怎麼會做這沒本兒的生意。
“這樣一來,李家大掌櫃的仁義,人盡皆知啦!”我笑着調侃他。
大寶哼哼兩聲,沒作回答。
不過,話題繞來繞去,卻又繞到了我不想面對的問題上來了。
“聽先生講,你來驤州城之前,曾經被人害得幾乎連命都沒有了,可有此事?”大寶問我。
我嘿嘿笑了兩聲:“還好,我命大!”
大寶斜了我一眼:“這一次是命大,下一次呢!你在上京城到底得罪了哪號人物,怎麼要將你往死裡整?”
我含含糊糊地:“我也不知道。”
“我大哥跟我說,秦樓那臺大戲《包青天斬美案》的故事,是你說出來的。”大寶懶洋洋地。
我心底一激靈:那個秦玉鳳不是跟我保證,不跟任何人說起我嗎!
“秦玉鳳早年曾被我大哥所救,所以她什麼話也不會瞞着大哥的。”大寶似是看出了我的疑惑,懶洋洋地道:“秦玉鳳還說,還有人也在打聽這部戲的出處。”
“是誰?”我心頭一動,連忙問道。
大寶又是哼哼兩聲:“那部戲出了沒多久,京城裡面便盛傳這部戲原本出自一個真實的故事,而故事的主人便又直指當朝大員、、、”
大寶沒再說下去,而我的身上則滲了一層密密的汗珠。看來還是我太幼稚,原以爲天衣無縫的事情其實早是漏洞百出了。
“原本有人要封了秦樓,後來還是皇上的一句話‘世間本無事,庸人自擾之’,此事纔算作罷!”大寶說到這裡,懶懶地閉上了眼睛。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