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朗的上午,陽光明媚,暖風習習。
上京城的東市裡,人聲如潮。東市中的那個小小的書肆,卻是寧靜清幽。
一縷淡淡的檀香,慢慢地升上去,細如絲線,在細到快要斷的時候卻又突然搖曳着連接起來。
檀香四溢,我靜靜地坐在靠窗的椅子上,感覺自己的衣服和呼吸都帶上了檀香的香味兒。那個被我撞了一下的中年男人此時仍然站在那裡,細細翻看着我的書稿。
今天是我和大柱他們的休息日,一大清早,我們吃完早飯,就從農莊出發了。
一路上,大家都很興奮,因爲我們中有好幾個還是第一次來京城。石頭他們早就做好了計劃,他們準備上午先去東市裡逛逛,再購置一些自己日常所需的東西。中午的時候,他們打算去小吃一條街嚐嚐豆汁加鍋貼、肉丸子湯加炒疙瘩、麪茶加炸豆腐、、、
酒足飯飽之後,他們打算去茶樓裡喝喝茶,聽聽評書和唱曲兒。也有幾個提議去飄香院,不過在我和石頭的極力反對下,他們也只得作罷了!
到了西城門的時候,城門還剛打開,隨着擁擠的人流,我們來到了東市。
帶着強烈的好奇,我們東瞧瞧,西看看。果然是京城,各種新鮮玩意兒還真不少。形形□的珍奇古玩,精巧別緻的手工製品,來自異域的首飾香料,西邊少數民族的皮革製品、、、
待到來到這間書肆的時候,我停下了腳步。在後秦國,還沒有專門的印刷廠,書肆除了賣書之外,兼印刷一些書籍。不知道我的書稿印刷成書的話,得花多少銀兩。我有心一問,便和大柱輕聲約定,午時一刻的時候,我到小吃一條街的街口去等他們。
書肆裡很安靜,古意十足。我看到了許多裝幀精美的線裝書,同時也意外地發現了義父給我的那本《農學雜著》。正當我準備拿過來翻看的時候,我被書肆的一個小童當成了來借書的窮書生了。從書肆主人的口中,我得知了印製書本費用高昂,便打算另尋一個筆墨紙硯鋪子,去買一些紙來抄錄自己的那本書。
可是,眼下,那個衣着談吐皆不凡的中年男人似乎對我的書稿產生了興趣。而我,這幾年來一直埋頭整理自己的書稿,那上面的內容是否足夠詳盡準確,我倒真還沒有底。年初的時候,我利用自己書稿上得來的經驗,倒也成功地滅了幾次蟲害,只是,不知我上面記錄的所有內容是否也經得起實踐的考驗。既然這個男人對這本書有興趣,也許,他能夠給我提供一些參考意見。
時間一點一滴地過去,陽光慢慢地爬過窗口,爬上屋檐了。
我正欲開口向男人要回自己的書稿,男人卻將已經看了一小半的書稿合攏起來。這一次,他看向我的時候,眼睛裡滿滿的都是興奮和激動。
“請問這位小哥兒,永興縣的夏秋林與你是什麼關係?”男人開口問道。
夏秋林!這個人與我倒是同一個姓,而且似乎與孃親的老家是同一個地方,可是孃親在臨終的時候並未提到過這個名字,所以我對他印象全無。於是,我搖了搖頭。
男人訝然地:“你不認識夏秋林,那、、、你可見過夏秋林所寫的《農學雜著》?”
怎麼?義父口中的朋友就是這個夏秋林麼!只是,眼下義父並不在我的身邊,無法回答我的疑惑。
一直靜靜站在一旁的書肆主人此時將那本《農學雜著》拿了過來:“小哥兒,你剛纔不是說,你以前曾經見過這本書麼?”
中年男人一聽,情緒激動起來:“你見過這本書?那你一定見過夏秋林!”
我接過書肆主人的那本《農學雜著》:“這位大叔,我確實不認識也沒見過夏秋林,我以前也看見過一本《農學雜著》,不過卻只是一個手抄本!”
中年男人目注我一會兒:“那,我可否冒昧打聽一下小哥兒的姓名和籍貫。”
我坦然地看向他:“我姓曲,名宏,是驤州李家村人。您手中的書稿,是我準備了五年的心血。不過,我卻也是在看過這本《農學雜著》,發現它的下部並未完成之後,心中倍覺遺憾,便想、、、憑藉自己的微薄之力來完成這下半部。”
男人看了看手中的書稿,饒有興趣地:“這麼說來,你在十歲的時候便開始收集書稿了!”
我呃了一聲,十歲的孩子還在私塾裡跟着先生唸書,我一個鄉村人家的孩子,怎麼就會想到寫書的呢!也難怪男人對這份書稿的作者產生了懷疑。
微一沉吟,我對男人道:“您若有疑問,儘管道來。”
男人仔細地看了我一眼,翻開了其中的一頁,念道:“小麥根腐病出現症狀複雜多樣、、、”
唸到這裡的時候,他故意停了下來,看着我。我微微一笑,
接了下去:“幼芽和幼苗的種子根變褐色,幼芽腐爛不能出土。出土幼苗近地面葉上散生圓形褐色病斑,嚴重時病葉變黃枯死。芽鞘上生褐色條斑。成株根上的毛根和主根表皮脫落,根冠變褐色。莖基部出現褐色條斑,嚴重時莖折斷枯死、、、”我侃侃而來,這還是我在塗州詢問了方圓幾十裡的老農才得來的經驗。塗州臨近上京城,那裡的作物以小麥爲主。來到京郊農莊之前,我曾在那裡呆了將近兩個月的時間。
男人靜靜地聽着,眼神漸漸柔和起來。翻開了另外一頁,他又念道:“長期陰雨導致棉桃爛桃,該如何處理才恰當?”
我唯一思索,便道:“對於茂盛的棉田,應及時摘除主莖上部的葉片,剪去空果枝,併除去全部腋芽及無效花蕾。這樣不僅使整個棉田通風透光,還可抑制營養生長減少養分消耗,促使棉花中後期儘快成熟、、、”
我還沒有說完,男人揮手示意我停下來。看了看我,他道:“你這書稿是否打算印製出來?”
我看了看身旁的書肆主人,臉上微有些赧然:“我、、、還是自己買紙抄錄下來吧!”
男人打量了我一眼:“你是擔心印書費用太高?”
男人的坦率倒讓我有些不好意思。而一旁書肆的主人連忙上來:“大人,不用擔心,這筆費用由我來出吧!”
大人!書肆主人的話嚇了我一跳,這個男人竟然是官府中人,他、、、怎會對我這書稿產生興趣的呢!
男人伸指敲了敲旁邊的桌子:“吳伯,怎能讓你花錢呢,這樣吧,印製書稿的銀兩歸我出,書印成之後我希望曲宏你能送我一本。”
這當然好了,只是,我遲疑道:“這份書稿是我一人整理而成,其中難免會有一些錯誤,我、、、”
男人將看了看書稿,緩聲道:“如若曲宏信得過我,我可以將書稿拿回去和一些農官商榷一下,待到基本無誤之後我們再行印刷,可好?”
“求之不得!”大喜之下,我情不自禁地喊出聲來。
男人微微一笑:“我姓關,名山,一個月之後,我來找你,曲宏現居何處?”
“京郊覓月農莊!”我如是回答——
傍晚的玉米地裡安靜極了,橘色的夕陽下一片片碧綠的玉米葉子閃着光,微風吹拂下,發出輕微的沙沙聲,並且還能聞到淡淡的清香。
玉米已經長出來了,青綠色花穗上,掛滿了黃色的花粉,那黃色的粉末落到人的身上,癢癢的,酥酥的。玉米苞是鼓鼓的,那上面還掛着青白色、淡紫色、紫紅色的鬍鬚。
由於前一段時間京郊下了幾場雨,光熱條件也很充足,玉米的長勢一直很好。不過,高溫多雨的天氣對玉米螟的發生有利。如若玉米螟幼蟲危害玉米葉,玉米心葉會出現花葉和排糞孔。若蛀食玉米莖稈,則莖稈易斷。若未抽出的雄穗被害,則穗軸易斷。雌穗被害狀爲咬斷花絲,蛀食穗端和子粒。
我在玉米地裡查看了半天,沒有發現什麼異樣。
從玉米地裡出來的時候,我的身上粘上了一層細細的花粉。將身上的花粉拍落乾淨之後,我擡頭看看遠處的天空。日已西沉,橘紅色的落霞將層層山巒染成了一片豔麗。
時值七月,高粱處於七葉期,棉花進入到現蕾期,馬鈴薯進入開花期。手頭似乎有忙不完的事情,可是我卻覺得滿足而快樂。
披着一身的霞光,踏着那條長滿野草的小路,我一邊走,一邊哼着歌兒:“走在鄉間的小路上,暮歸的老牛是我同伴、、、”
快到農莊的時候,遠遠的,我看見一個矮矮胖胖的身影正朝我走來。是常伯,常伯是個六十來歲的老頭兒。他長得矮矮胖胖,頗有點大廚的風範。從莊子裡其他人的口中,我才知道,常伯以前確是相府的一名廚師。不過由於他忠厚老實,相府的那些主子們也很器重他,在農莊的原任管事退休之後,他便被派來管理這片農莊。
“曲宏,你終於回來了!”常伯的大嗓門遠遠地便鬧起來了。
“什麼事兒,常伯?”待到常伯氣喘吁吁地在我的面前站定之後,我問道。
常伯大口大口地喘了幾下,才道:“相爺在莊子裡等你很久了,我着大柱他們去找你,半天也沒找到,你去幹什麼去了!”
常伯說這話的時候,臉上帶上了幾分威嚴。
我忙賠笑道:“常伯,我去玉米地裡看看玉米長勢怎樣。前一段時間雨水較多,我怕會有蟲子產生。”
常伯輕輕“哦”了一聲,然後對我道:“快走吧,讓相爺久等可不大好。”
相爺!等我!我此刻才聽出常伯話裡的意思。他爲什麼會來找我,難道是他發現了什麼嗎?我懷着忐忑不安的心情,跟在常伯的身後急匆
匆地往院子裡走去。
“常伯,除了相爺,還有沒有其他人?”我再一次問道。
常伯微一思索,回道:“嗯,好像還有一位尚書大人。”
尚書大人!我更是雲裡霧裡了,怎麼今天我會這麼榮幸,後秦國一位宰相和一位尚書大人竟然都在等我!
罷了,罷了,既然想不出所以來,我便唯有抱着“既來之則安之”的心態,來靜靜面對了。
不到一會兒的功夫,常伯便帶着我來到了大廳。那裡是莊子裡用來招待客人的地方,不過,此時大廳裡坐的可是這座農莊名副其實的主人。
“相爺,曲宏已經帶到了。”常伯一進大廳,便拉着我跪下了:“讓相爺久等,是老奴的失職。不過曲宏也是在忙地裡的活兒,所謂不知者無罪,相爺您、、、”
耳邊傳來一聲輕輕的咳嗽,緊接着,我聽到了一個威嚴並且氣勢十足的聲音:“常伯,你下去吧!”
常伯輕輕扯了一下我,示意我賠罪要緊,然後便起身離開了。離開之時,細心的常伯將大廳的門也給關上了。
“你,就是曲宏!”仍然是那個威嚴的聲音。
我低垂着頭,朗聲答道:“正是。”我的聲音雖然很平靜,可我的心裡已經掀起滔天大浪了。來了,終於來了。孃親,我一定要尋一個機會,來幫你問一問他你最想知道的答案。可是,孃親,聽到他的聲音,我爲什麼會覺得有點慌亂呢,此刻,可是詢問他的最佳時機!
我一徑胡亂的想着,不防那聲音說了一句話,我卻沒有聽清楚。直到他再一次大聲喝道:“擡起頭來。”我才慌亂地擡起了頭。
屋子裡的光線很暗,擡起頭的那一瞬間,我分明聽到了“咦”的一聲。與此同時,我也看見了大廳裡的兩個人。坐在右邊的那個我認識,正是上一個月在東市書肆裡見到的那個自稱爲關山的中年男人。而另一個,當我的視線移到他的臉上時,便有些不願放開了。那是一個四十來歲的男人,他白淨的皮膚,秀氣的眸子卻是鋒芒十足。他就是後秦國權傾一時的於青山於相大人,也是當今天子的姑丈!後秦皇帝對他極爲倚重,所以將他封爲後秦國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丞相。
年近四十的他皮膚光滑,若非知道他的真實年齡,我的第一感覺便是他很年輕,比孃親還要年輕。當然了,養尊處優的他肯定深諳保養之道,所以他看起來只是三十出頭的樣子。
也許是我的視線太過無禮,兩個男人不約而同地咳嗽一聲。
我低下了頭,聽見了那個於相柔和的聲音。是不是錯覺,對於我的無禮,他似乎並沒有生氣,反而將聲音放柔和了:“曲宏,你可是驤州李家村人?”
我點點頭:“小人正是。”
“聽關大人講,你正在寫一本書?”
我微一沉吟:“還在籌劃中,並不完善。”
“想不到我一個小小的覓月農莊,竟然出現瞭如許人才,看來,是我眼拙了。若非關大人提醒,我此刻恐怕還不知道曲宏有如此才華呢!”於相的聲音帶上了笑意。
“相爺的府裡,自然是人才濟濟。曲宏,曲宏只是將別人種田的經驗總結了起來。說來,這人才二字,曲宏愧不敢當。”我忙答道。
大廳裡的兩個男人呵呵笑了起來,一邊笑還一邊討論起來。說什麼“他還很謙虛”“真人不露相”云云。
他們兩個人說得熱烈,完全把我給擱到了一邊。
好一會兒,那位於相才轉入了正題:“曲宏,關大人想把你要過去,你願不願意?”
什麼?我驚訝地張大了嘴,愣愣地問:“關大人要我幹什麼?”
兩個男人看見我的傻樣,哈哈大笑起來。
“關大人是工部尚書,專管全國的屯田、水利、土木、工程、交通運輸。他求賢若渴,見你在農田耕種方面頗有心得,意欲提拔你做他手下的一個農官,你可願意?”那個於相笑完之後,如是問我。
呃,原來是要我當官來了。後秦重農,各城縣俱有農官,因地制宜指導農事。平時,除了負責徵收田賦外,還要監督生產、管理畜牧,並禁止百姓居田者酗酒,以免妨害農事。甚至對農田受災、降雨、蟲害情形都要及時彙報。他們的職責,在很大程度上,有點類似於後世的農業科技人員。
該答應他麼!我一直希望自己能夠將自己懂得的東西惠及他人,如今得償所願,不是挺好的麼!可是,我的真實身份是一名女子,若是他日身份暴露,我極有可能會受到重罰。
我遲疑了一下,便恭恭敬敬地對這兩位男人道:“丞相大人,尚書大人,曲宏多謝兩位大人的厚愛了。我願意將平生所學,施惠與百姓,可是,我能不能不當農官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