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冬之後,雲州晴了好幾天。溫暖舒適的感覺,正是南方難得的“小陽春”天氣。這樣宜人的天氣,對農作物的生長也特別有利。勤勞的農人,正忙着搶種晚茬冬麥。田間地頭,經常可以看見他們忙忙碌碌的身影。
《農學雜著》下半部曰:南方種植冬小麥,可以提高糧食的單產;再者,種植冬小麥,再收穫之後,可以將小麥的秸稈還田,增加土壤的肥力,同時達到充分利用土地資源和有效調節土壤養分之目的。
清晨,雲州城郊外的農田裡,勤勞的農人已經在點麥子了。點麥子的勞作很簡單:將地整平之後,淺淺地打窩。窩的行距大約五六寸的樣子,每窩放十來粒麥子,一窩一把灰,或者一窩半瓢糞水。可以就這樣密植,也可以將行距留寬些,套種紅蘿蔔、白蘿蔔、芹菜、萵筍之類的越冬蔬菜。
當日頭漸漸爬過山林的時候,郊外的一條田間小道上,緩緩行來了三個人。一個十五六歲的女孩兒,秀氣的眉眼兒,蒼白的臉頰,不過精神看起來還不錯。和她並排而行的,是一個和她差不多大的少年,少年朗眉星目。他一邊和女孩兒說着話,眉頭卻一直是緊鎖的。緊跟在他們身後的是一個二十多歲的年輕男人,男人中等個子,神態平和。
“大寶,你看這些小麥纔剛下種吧。只要六七天,那綠綠的苗兒就能冒出來。”女孩兒用手指着那一大片麥田,語氣中難掩興奮。
叫大寶的少年輕輕嗯了一聲:“紅紅,我比較關心這些麥子能變出多少銀兩。”
女孩兒皺起眉頭,嘟囔了一句什麼。下一個片刻,她又興高采烈地向那個叫大寶的少年說着種冬小麥該注意些什麼,會有哪些蟲害,來年什麼時候小麥又會抽穗成熟之類的話來。
“曲修書,我覺得你當初有個決定是錯誤的。”大寶冷不丁打斷了女孩兒的話。
“什麼決定?”女孩兒傻傻地問。
“你當初不應該離開萬翠園,應該要關尚書封你在哪個地方做個農官。”大寶慎重其事地道。
女孩兒的神情一滯,隨即苦笑起來:“我何嘗不這樣想,只可惜我錯生了女兒身。”
在後秦的律例中,女性是不可入朝爲官的,即便是一個小小的農官。
他們兩人說話的聲音雖然不大,在他們旁邊一個農田中幹活兒的中年男子卻是聽到了。當他聽到“萬翠園”三個字之後,便忍不住擡起頭來看向這兩個人。漸漸地,他的臉上露出了一絲恍然大悟的神色。
“請問,閣下可是、、、曲宏曲修書?”他高聲嚷道。
聽見曲修書三個字,女孩兒停下了腳步,她循着聲音看向那個中年男子,禁不住失聲道:“鮑大人,你怎麼會在這兒?”話一說完,她忙又後悔莫迭地捂住了嘴巴。
被稱爲鮑大人的中年男子見狀一笑:“曲修書,休要驚慌,你的女兒身份,其實、、、我們有一大半的人早就猜出來了。”
女孩兒放下手,眼睛瞪圓了,滿臉的不敢置信。
鮑大人索性放下手頭的工具,走到路上來:“曲修書,萬翠園一別,好久不見。”
一旁的少年見狀,對女孩兒輕聲耳語了一句,便帶着跟在他們身後的那個年輕男人繼續往前而行了。
女孩兒對着那個鮑大人,吶吶了半天,才說出一句:“鮑大人,實在不是曲宏有意隱瞞——”
鮑大人笑笑:“我知道,當初的那個曲修書原本就是男子,眼前的、、、曲小姐只是鮑某的友人。”
女孩兒釋然一笑:“鮑大人,你怎麼也離開了萬翠園?”
鮑大人嘆了一口氣:“一言難盡哪,鮑某向來心直口快,得罪了一些人,他們便將我下到雲州來做了部佐。”
部佐是地方農官,平時除幫助城守負責徵收田賦外,還要監督生產、管理畜牧,並禁止百姓居田者酗酒,以免妨害農事。除此之外,他們還負責土地授受、租賦收入、生產管理,並且控制着大量的牛馬、鐵器、車輛、種子等生產資料以借貸於生產者使用。
女孩兒安慰道:“鮑大人毋需擔心,他日終有回京之日。”
鮑大人看了看那片麥田:“其實,來到這郊外,與農人們一起幹幹農活兒,交流交流一些種田的經驗,倒也其樂融融。”
女孩兒笑了:“這、、、其實也是我畢生的夢想。”
鮑大人接言:“塞翁失馬,焉知非福。”
兩人一起笑了起來。
片刻,鮑大人止住了笑,對女孩兒道:“曲修書,你怎麼沒跟你的義兄藍翰林在一塊兒?”說到一半,他又停住了:“錯了錯了,此刻應該是藍參軍了。”
“藍參軍?”女孩兒疑惑地。
“是啊,藍參軍眼下正在驤州城督軍,曲修書莫非不知道?”鮑大人問道。
女孩兒的臉色一下變得更加蒼白:“他、、、正在驤州督軍?”
鮑大人回道:“是啊,於相定是希望他未來的女婿能立下軍功,將來也能在朝廷佔有一席之位。哦,這個你應該知道了吧,百果宴會之後不久,藍翰林和於家大小姐彼此屬意,便定下了親事。啊——曲修書,你怎麼啦?”
朝陽紅紅,映着女孩兒雪一樣慘白的臉。她的身子搖搖欲墜,似乎馬上就要隨風飄去。
“沒事兒,鮑大人。”女孩兒的聲音好像那隨風飄搖的落葉,破敗而又凌亂,只是偏偏,又帶有一份強自的堅強。看了看在不遠處站着的那兩個男人,她勉力一笑:“對不起,鮑大人,曲宏還有事在身,先行、、、離開了。”
鮑大人看着女孩兒的神色:“曲修書身體不適,先走吧,我們改日再聊。”
女孩兒點點頭,幾乎是踉蹌着朝那兩個人走去。
鮑大人自言自語地:“我、、、說錯了什麼嗎?”——
午時,驤州城外,天空一片陰沉,北風呼呼作響。
身穿黑色戰甲的後越軍隊在一片大曠野裡擺好了陣勢,前幾排的士兵,左手持盾,右手持矛,一邊喊着嘹亮的號子,一邊踩着整齊的步點,朝驤州城而去。
與此同時,驤州城的城門大開,一隊隊穿着鮮紅戰袍的後秦士兵洶涌而出。行至後越軍隊的對面,也擺好了陣勢。
兩軍對進,很快雙方便進入了對方的射程之內。只聽長官一聲令下“射——”,如雨的箭簇帶着尖嘯,往對方而去。
第一排的士兵馬上豎起盾牌,爲身後的戰友佈下一座城牆。儘管如此,仍有一些後面的士兵被流矢射中。而其他的士兵則絲毫不爲之所動,因爲戰爭本就是冷酷無情的,稍有懈怠都有可能送上自己的性命。
雙方在慢慢逼近。
終於,到了短兵相接的時候。雙方的士兵喊着嘹亮的號子,向對方的陣營殺去。
一時之間,兵器的撞擊聲,士兵的哀嚎聲,以及空中飛濺的豔麗的血花,交織成一曲喧囂的死亡旋律。
微一安靜的,是中軍隊列中的戰旗,在北風中獵獵飛舞。
就在雙方交戰激烈的時候,身穿黑色戰甲的中軍隊列突然大亂。這時,不難發現,原來從黑色陣營的後方,突然殺進了一支隊伍。那支隊伍均是鮮紅戰甲,很明顯,那是後秦軍隊在襲擊後越的中軍隊列。
“呼啦——”一聲,不知哪裡飛來的一支利箭,從舉旗士兵的額前直穿過大腦,一直沒入腦後。舉旗士兵睜開猙獰的大眼,然後不甘心地倒下了。而那面“龍”字大旗也“呼”地一聲倒在了地上。
戰旗既倒,黑色陣營一片大亂。
這時但聽一聲怒吼,身穿黑色戰甲的龍騰將軍舉起手中的長槍,向紅色陣營的一人一馬挺槍刺去。
混亂中,兩人激戰在了一起。
紅色戰甲的將軍似有不敵,他且戰且退,幾乎退到了兩軍陣營之外。
終於,他勒轉馬頭,向茫茫曠野跑去。龍騰將軍大吼一聲,追了上去。兩人兩馬很快消失在衆人的視線中。
而黑色陣營受到紅色陣營的兩面夾擊,最終不敵,向不遠處的樹林退去。
身穿紅色戰甲的士兵正欲乘勝追擊,中軍隊列中有聲音響起:“窮寇莫追,退!”
一霎那間,紅色陣營便有序地退往城內。而城門,也在此時緩緩關上。
就在大門即將合攏的時候,有一人一馬從遠處跑過來,一邊跑一邊大喊:“且慢關門!”
守門的士兵遲疑了一下,而城牆上的一位老者見狀,連忙示意士兵稍稍等待一下。
片刻的功夫,那一人一馬便來到了城門邊。城門合攏,那馬上人的面目便映入守門士兵的眼中。紅色的頭盔下,是一張極致俊美的臉,細長的鳳眼,緊抿的嘴脣,寫上的是
堅定。
“藍參軍!”士兵喃喃地。都說藍參軍是後秦軍隊中難得一見的俊俏公子,此次一見,果然名不虛傳,士兵在心下暗暗想道。
那藍參軍進城之後,便翻身下馬,徑直往城牆而去。
城牆上,那位面容清雋的老者見到那藍參軍,臉上便漾上了一縷微笑。
“先生!”藍參軍衝老者抱了抱拳。老者點點頭,示意他往角樓而去。
一進角樓,老者便急切地問:“東西拿到沒有?”
藍參軍點點頭,臉上是抑制不住的喜悅之情。
老者正欲再說些什麼,門外傳來了腳步聲,緊接着,一個男聲在外面響起:“羅大人,藍參軍,你們二人可在?”
老者連忙打開門:“李將軍,快請進。”
被稱作李將軍的是一位五十多歲的中年男人,他中等個兒,精瘦的身材,褐色鷹眸透着精明。
那個李將軍呵呵笑着走進房子:“藍參軍,今日多虧你的妙計,我們才擊退了後越有名的虎狼之師。藍參軍,不出多久,後秦那幫對你有成見的傢伙如今都要對你刮目相看了!”
藍參軍笑道:“藍某還得多謝李將軍坦誠相待了!”
那李將軍上上下下將藍參軍打量了一遍:“自古英雄出少年,藍參軍不愧是於相青睞之人,”轉向老者:“羅大人,我們老了!”
老者哈哈大笑:“李將軍莫要謙虛,行軍打仗,藍參軍還有許多要向你學習呢!”
藍參軍點點頭。
李將軍笑道:“剛纔探子來報,那龍騰大軍此次經受重挫,已經退後了幾裡。短時間內,驤州城無憂了。”
老者一聽,喜形於色:“這可太好了,不過我們還要另覓良策,將那龍騰大軍徹底趕出後秦邊境纔好哇!”
李將軍點頭道:“這是自然,稍後我們幾個再去城守府,商議退敵良策。不過,此刻我們先且不談這個,今日我們大獲全勝,需得盡情飲上一杯,好生慶賀一番纔是啊!”
老者和藍參軍也笑着點頭表示讚許。
三人結伴走出角樓。
正當他們往城牆的階梯走去的時候,下面傳來了爭執的聲音。
幾個人面面相覷。
這時一個小兵跑了上來,他衝着三人行了一個禮,然後對着那藍參軍道:“藍參軍,底下有人嚷着要見你。”
藍參軍修眉一挑:“哦,是誰?”
小兵遲疑了一下,藍參軍便抱拳向另兩位告假,然後跟着那小兵而去。
城門下,果然有幾個人聚在那裡,與守城的士兵在爭着什麼。
“誰要見我?”藍參軍站在那階梯上,朗聲問道。
幾隻手不約而同指向一個瘦小的身影,當那個身影擡起頭來,看向藍參軍的時候,藍參軍的臉突然間變得蒼白。那如水鳳眸裡,驚訝、喜悅,心痛,各種情緒一剎那間全部涌了上來。
“藍參軍,”說話的是一個面色蒼白的女孩兒,她此刻正笑看着藍參軍,然而那笑容卻是那樣淒涼絕望:“是我!”
緊跟在女孩兒身後的是一個面容俊朗的少年,他也是愁眉緊鎖,滿臉擔憂。
那藍參軍定定地站在那兒,腳如同灌了鉛,怎麼也走不動了。
“紅紅,”他道:“你、、、不是在雲州養病麼?”他聲音虛弱而又喑啞。
“是啊,”女孩兒還在笑,眼睛裡卻有眼淚在滾動,不過那眼淚一直沒有掉下來:“我聽說了一個好消息,向你道喜來了。”
藍參軍的臉色青白交加:“什麼、、、好消息?”
“你與於家小姐定親,爲何沒有告訴我?”女孩兒怔怔地,眼神有些癡呆。
身後的少年忍不住出聲道:“紅紅,我們、、、去先生府上再聊吧。”
那藍參軍眼神一黯,隨即從階梯上下來。他剛要伸手去拉女孩兒,女孩兒條件反射般地抽回了手。
“紅紅,走吧!”他的聲音低低的,帶上了一絲祈求。
女孩兒瞟了他一眼,突然大笑起來。這一笑,眼中的淚珠便滾滾而出。
“孃親,我錯了!”她笑着說完這句話後,一把搶過守城士兵身邊的一匹馬,然後翻身上馬而去。
那藍參軍見狀,大驚失色,翻身上了另一匹馬,他迅速追了上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