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4章 秦吏(大結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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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夫,還是秦吏麼?”

離開杜亭的路上,喜一直在想着,黑夫對他那個問題的答案。

喜將這兩個字看得很重很重,這可以說,是他能在渾濁的官場,動盪的時局裡,堅持到現在的信仰。

喜在秦王政元年,十七歲時傅籍服役,三年被安陸縣揄爲斗食吏,從此開始了作爲秦吏的生涯。

他在基層一干就是許多年:四年十一月,成爲獄吏,六年四月,爲安陸令史,七年正月甲寅,調任鄢縣令史。十二年四月癸丑,升爲鄢縣獄掾,成了一縣司法主官。

秦王政十三年,喜開始從軍,之後數載一直在外征戰。十四年,加入了秦將桓齮的隊伍,充當百將,攻趙軍於平陽。十五年,入王翦、楊端和軍,一軍至鄴,一軍至太原,取狼孟,在戰爭勝利後歸鄉,開始在安陸縣任獄掾。

他經歷了十九年的南郡備警事件,審理了諸多案件,至二十年,因爲母親病逝回家籌備喪事,喪期結束後去縣城的路上,遇到了一個攔路喊冤的,名叫“黑夫”的同鄉後生……

而後十多年,喜也被時代的波浪所激,爲南郡獄掾,洞庭郡丞,大病僥倖未死後,調到朝中當御史,又因一封抨擊秦始皇帝本人的奏疏,踏上了西貶的路……

如今一晃眼,40年過去了,從始至終,喜一直篤信着律令教給他的信條:準於法度,敬上忠君,爲善守信,公正愛民。

對大秦的忠誠,對爲吏之道的信奉,已經刻在了他的骨頭裡。

他亦曾以此教誨黑夫,希望這個年輕的後輩,也能如自己一樣,成爲一個盡忠職守的秦吏……

所以他隱隱期待,聽到“是”。

但黑夫的回答,卻出乎喜的預料。

“這不重要……”

黑夫當時對喜如是說:“喜君,很久以前你便教過我,說令史斷案,從來不是看一個人自己怎麼說。”

“而是看他做了何事,所以,光憑我一張嘴自我辯護是沒用的。”

“喜君東來的路上,或已經見到了如今的民生景象,但咸陽附近的變化也很大啊,不妨在周邊多走動走動,自己看看罷。”

喜記着黑夫的這個回答。

但他卻拒絕了黑夫派來陪同的人,只穿着一身常服,以及已在廷尉爲官,告假來接父親的次子恢,父子二人連同趕車的老僕,在渭水兩岸晃晃悠悠。

但他們才過了便門橋,便被阿北亭長攔下,查證驗傳。

這亭長頭戴赤幘,腰纏繩索,手持木牘,標準的基層小吏打扮,背後還插着一根藤條——這是用來抽打那些無所事事禍害鄉里的惡少年的。

虧得有黑夫讓內史簽署的符節,喜才能暢通無阻,不至於像商君當年那樣,寸步難行。

面對詳細的檢查和盤問,喜卻不怒反樂,因爲這意味着,舊日秦朝在基層的統治,至少在咸陽周邊,完全恢復,亭長不會再像亂世那樣,尸位素餐,坐視盜寇橫行,隨着控制的嚴密,盜賊逃犯將無處藏身。而大亂之後的關中,也能早日恢復犬不夜吠,道不拾遺的光景。

一同在這亭舍接受檢查的還有兩個官吏,他們據說是從北地郡去往章臺宮進行集中培訓的……

恢告訴喜,和先前不同,如今朝廷已經有了系統的官吏選拔,各郡先通過郡考,考察郡學弟子和地方年輕官吏的律法、數術、文書三項,合格者方可爲長吏。

如果先前沒有爲官經歷的學室弟子,會先被派到鄉里實習,至少要在基層待夠三年,才得繼續升遷,哪怕是徹侯功臣的子孫也是如此。

恢還告訴喜,如今每個官吏任職時都要進行宣誓:

“法者,天下之程式也。”

“吏者,民至所懸命也!”

這恰恰是喜當年最喜歡的兩句話……

身爲官吏,要承諾忠於邦國,忠於律法,忠於人民,不過是《爲吏之道》的簡潔版……

雖然看似形式主義,但若能以此爲出發點,總比封建大夫們,連這些都意識不到要強。

此外,地方上,尤其是關東地區,每年還會選出表現突出的官吏,集中到關中參觀,在章臺宮學習夏公再一統的艱辛歷程,領會朝廷的施政綱領……

新時代的秦吏們,與舊時代雖是一脈相承,但他們的構成和所面對情勢,已漸漸不同。

在亭舍檢查完畢,主僕三人才能繼續上路,他們去往的第一站,是渭南的阿房宮……

……

咸陽沒有外城牆,因爲在秦始皇帝的設想裡,函谷、武關、蕭關、隴關,它們便是秦都的四座城門!而這四關之內,將被建設成地上天宮,處處有樓,步步是閣。

於是在擴建章臺宮之餘,又大興土木,修築阿房宮,前後動用民夫數十萬,耗錢糧不知凡幾。

當年對這件事,喜在上書裡批評尤甚,也觸了始皇帝的黴頭。

這次回到關中,他倒也曾聽聞有一首新穎的賦在坊間流傳,其名《阿房宮賦》,賦曰:“六王畢,四海一;蜀山兀,阿房出。覆壓三百餘里,隔離天日……”

賦中極寫阿房之瑰麗,但卻不是羨慕其奢華,而是嘆息驕橫斂怨之至,而民不堪命也,正說中了天下士人的想法,故雖體例與世間文章略有不同,但卻深受好評,在官府有意無意的推動下,連連傳抄,一時間咸陽紙貴。

喜則只是默默聽完後,評價說作者本意不錯。

“但其中許多地方,過於誇大,而天下人不加辨識,容易盡信。”

又問起,此賦是誰人所作?其文采,有宋玉之風了。

恢感慨道:“不知,作者匿名,或言是商山四皓所作,他們在胡亥篡位時隱居商山,後見夏公輕徭薄賦,與民休憩,又被黃石先生所勸,如今入朝爲黃老博士。“

不過商山四皓否認了這點,於是這首近來在識字人裡流傳頗廣的賦,便只能歸“無名氏”所作,成了抨擊舊朝施政的戰歌,也在關中掀起了一場反思始皇帝時弊政,並提倡節儉的運動……

當然,“獨夫之心,日益驕固。戍卒叫,函谷舉;楚人一炬,可憐焦土”這幾句,肯定是被某人刪過沒有的。

其實,此賦的“作者”本來想加上對阿房現狀的描述,但那腹中其實沒有多少文采,搔短了頭髮,添上去的詞句也總有狗尾續貂之嫌,御用文人們也差強人意……

除非是李斯還在人世,否則再難有人能寫出符合“作者”心意,並有如此皮相的續篇。

於是便只算半篇文章,倒是被懷疑是此賦作者的商山四皓,如今正在阿房與膠西蓋公一起,重立黃老之學。

來到阿房宮前,在上林掖池環繞下,宮殿還是如喜上一次遠眺它時那般壯麗,只是其中傳出的,不再是管絃嘔啞,而是郎朗讀書聲……

在魏秦宮女子和北伐軍士卒舉辦完集體婚禮後,阿房宮也沒閒着,在張蒼、陸賈主導下,御史府所藏,當年秦始皇令李斯從六國收集來的詩書、諸子百家之學,陸續由刀筆吏從竹簡謄抄到紙上,送到阿房宮石室存放,這兒被建設成了一個大圖書館。

恢說道:“夏公說了,有資格住進這耗費天下民力所築華麗殿堂裡的,不是皇帝,不是官吏,只有一樣。”

“那便是知識,是從三代以來,華夏流傳至今的絕學們!”

“儒、墨、黃老、道、法、名、雜、農、陰陽、小說,甚至是曾爲禍天下的縱橫策士之書,除了兵家之學,在專門培養武吏的軍校授課外,其餘皆藏於此處。”

喜皺眉道:“攝政是想讓阿房宮,變成稷下學宮,重現百家爭鳴麼?”

作爲商君、韓子的擁躉,喜其實是不太喜歡言語之士,畢竟這羣公知學問做的不怎樣,倒是很喜歡以文犯禁,而且他們理論倒是一堆,但真正能用於實際的卻很少,別最後像齊國那樣養幾千人,卻在富國強兵上毫無建樹。

恢笑道:“父親多慮了,攝政說過,在阿房中,將不再分諸子百家。”

“只分學科!”

“學科?”

恢說道:“沒錯,有鑽研律法的律學,有鑽研古往今來禮儀的禮學,有研究名實之辯的名實學,有探討天地奧秘的天文學、地理學,有整理古籍的文獻學,外更有樂學、歷學,甚至連工、農、貨殖、方言、轉譯、小說百戲之事,也列了學科,林林總總,共有十九科之多!”

於是朝廷所徵募的博士,便不止是儒生,而包括了在秦始皇帝輿論收緊政策裡,在亂世的塵埃中,潛藏民間,頑強生存下來的諸子百家。

“夏公說,對諸子百家,要去其糟粕,取其精華。工農律數乃是顯學,夏公稱之爲重點學科,各有一座單獨宮室,面向天下招募弟子,學成後多爲基層官吏,或是去郡上教導弟子。”

“至於其他學科,如今只有數十名博士長者整理各科學問,每年使百餘名聰慧士人入學,一人可量力學習多科,而不必侷限在一門一派的窠臼中,如此既能百花齊放,又不至於產生門派紛爭,相互攻訐。”

黑夫的目標不只是讓諸子百家融爲一體,還要……

“將阿房建設爲世界上第一所綜合性大學!”

而且是雙一流……

只是暫時不打算接收番邦屬國留學生入學。

如此一來,不論是形而上的古典哲學,還是注重實際的樸素自然科學,甚至是研究人類自身制度的社會科學,都將在這座知識的殿堂裡發展,融合。

如果說國家政權和律令制度,是上層建築的話,那這些璀璨的知識,便是基於其上,更加危聳的空中樓閣,它們建設難,傳承更不易,亦是戰火與亂世最容易燒燬的東西。

這一切,喜不一定能全部領會,但亦感受到了,黑夫那勃然的野心。

對構建一個文明未來的野心!

比起拍腦袋東一錘子西一榔頭的發明創造,打造科學基礎其實更加困難,費時良久,但卻是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的正途。

在阿房看完這些文明的“空中樓閣”後,喜接下來,又在渭南的上林地區,瞧見了一個國家的下層建築——普通百姓的衣食住行用……

……

喜記得,當年自己來咸陽爲官時,渭南還是大片大片的苑囿,麋鹿成羣,廣袤而肥饒的土地作爲皇室園林,只供始皇帝及公族貴胄子弟狩獵馳騁,肆意遊樂,平民敢擅入伐木漁獵者斷其足,哪怕災年,也不會開放。

可現在,園囿的圍欄卻已被推倒,大量驪山隸臣和北伐軍功臣住了進去,他們在裡面建設里閭,大半上林苑被開墾成良田。

在過去,《爲吏之道》教訓秦吏們:需知民能,善度民力。但事實是,秦始皇帝時代,卻從不顧及民生,天下十分之一勞力,一直在路上和邊疆奔波。

朝廷要求官吏、黔首務必遵循法令,但朝廷自己,卻經常喜歡帶頭破壞法律:一年的役期延長到三年,每年一次的口賦,最多時追加了十多次。

喜尤其印象深刻的是,自己入咸陽爲官時,本是春耕農忙時節,可在田地裡忙活的,卻都是老弱婦孺。一問之下,他們才說,家中子弟都去服役了。去的地方五花八門,或是塞北長城,或是張掖西域,或是海東之地,或是江南嶺南,但更多的,還是在驪山和阿房。

可如今,內戰已然停止,匈奴北遁,秦朝已再沒有強大的敵人,所以軍費也在過去幾個月裡瘋狂削減,邊境戍卒數量,不到秦始皇帝時的五分之一,大量人口重新回到了自己的土地上。

眼下已是攝政二年夏七月,粟即將收穫,麥子則剛剛種下,田間地頭多是秦人農夫,頭上纏着白色的汗巾在勞作,膀子在炎炎烈日暴曬下,格外黝黑。

但衆人卻乾得很來勁,勞動積極性極高,有車馬過境,也不驚慌,甚至端了碗水來田埂上觀望,詢問喜他們是從何處回來的,面容從容不懼——這在亂世裡是不可能的,說明關中秩序已安。

喜讓人停下了車馬,討一碗水喝,這位上林的農夫自來熟,開始吹噓起自己入伍參加定魏滅楚之戰的種種,爲家裡多掙了一些田畝。

“而且夏公說話算數,該賞多少是多少,哪怕現成的田不夠,也可在關中園囿裡開新田,不會像先帝那樣,最終騙了吾等,將子弟打發到邊塞去。”

喜頷首,順便問了問他們的租子。

農夫伸出了一個手指頭:“五一!聽說來年還會再降,低到十一!”

“十一之租?”

喜有些驚訝,他先前聽聞,黑夫將關中租子定爲五一,相較於秦始皇帝時的泰半之租已是極低,沒想到重新一統天下後,還真就要變成十一了……

這是什麼概念?儒生吹捧三代之治時有句話:“王者十一而稅,而頌聲作矣!”

黑夫這是在朝三代看齊麼?他是真的鐵了心,要做聖人啊。

喜又問了問賦怎麼個收法,聽聞孩童口錢較以往減半,官府鼓勵生育。如此低的租賦,更有官吏以農家最好的技術教之,這恐怕就是農夫們如此積極耕作,話語裡多是擁護新政府的原因吧。

喜點了點頭:“輕徭薄賦,黔首是樂。”

這是天才人曾苦苦期盼,但秦始皇帝未能兌現的夢想。

倒是被黑夫做到了。

當他們穿過長安鄉,抵達灞橋時,發現在商賈往來不息的木橋旁一里位置,大批工匠和官吏在此聚集,手持尺矩,還有新做出的測繪工具,站在水邊測量爭論着什麼……

恢解了迷:“這是要在灞水上,修一座石橋。”

灞橋一直是木橋,夏秋容易被沖毀,所以在少府的提議下,決定造一座前無古人的石橋,橫跨灞水,讓它能長期固定,使兩邊交通往來無阻。

而工匠們要運用的,自然是來自阿房宮內,主要由墨家弟子組成的“工學”博士的最新成果,關於墨子力學三定律,關於建築保持平衡穩定的秘密……

只是到底是修一座平橋還是更加大膽的拱橋,尚有爭議。

至於修築石橋所需的材料和錢帛?

工匠們理所當然地說道:“用築驪山陵剩下的邊角料啊,那兒堆積如山,都足夠將關中所有河流,都建上一座石橋了!”

“若是當年秦始皇帝時的能工巧匠,都能用在這方面,就好了。”

對此喜不由惋惜,大批手藝卓越的工匠,都已經被胡亥所屠戮,死在了他們親手修築的秦始皇陵地宮甬道里,他們很多是歷代單傳,手藝很可能就此湮滅……

“若是他們能活到黑夫掌權的時代,就好了。”

對黑夫所作所爲,早在問那句話前,通過親耳聽,親眼看,喜其實早已明瞭。

而現在,更是越來越清晰了。

但他心裡,依然有一個沒有解開的結……

過了渭橋,已經能隱隱約約,看到東方驪山高大的身影,再繞過鬆柏依依的驪山,喜此行最重要的一站,秦始皇帝陵,便到了

“陛下。”

遠眺如覆鬥倒扣在地上,高大如一座金塔的始皇帝陵封土堆,喜朝它下拜,三叩其首,拱手啞着嗓子道:

“臣,回來看你了……”

……

喜的一生命運,與這個時代,與始皇帝在位時間是相始終的。

雖遭謫貶,可當喜在西域的龜茲城,從東方來客那兒,證實始皇帝死訊時,卻痛哭了一場。

他哭得撕心裂肺,哭到喘不過氣,然後就開始吐,先吐這頓的,再吐上頓的,最後是黃膽水,將士卒們都嚇呆了。

說來真有點諷刺意味,始皇帝信任胡亥、信任李斯,將江山留給了他們,結果一個胡作非爲,另一個則轉頭賣了社稷,而世間爲他的死而感到悲哀的人,除了扶蘇、黑夫外,竟然是那個痛罵過他,又被他趕跑的喜。

哪怕從前父母逝世,喜都沒哭得這麼傷心過。

不只是爲人臣對君主的哀悼,更是對始皇帝的惋惜。

“陛下他,再也沒有機會,挽回那些晚年犯下的錯了……”

而喜也有種預感,隨着始皇帝去世,早已如同沸鼎的天下沒了蓋子,定會動盪不寧。

好在,另一位鐵腕人物橫空出世,將已四分五裂的江山,再度凝聚起來。

時至今日,當喜擺在始皇帝陵腳下時,更能深刻感拜到,始皇帝,的確已赴黃泉,從來沒安分過的皇帝,此刻卻安安靜靜地躺在地宮裡,對地上發生的事置若罔聞。

他終究是沒能等到西王母,未能長生不老。

帝王將相,不論功績多高,權勢多大,也有腐朽的一天。

蒿里誰家地?聚斂魂魄無賢愚。鬼伯一何相催促?人命不得少踟躕。

喜不由有些感傷:“人生不滿百,哪怕偉大如始皇帝,也難逃此數。”

連秦始皇帝都倒下了,那這世上,有什麼是能夠長存不死的呢?

喜在秦陵腳下,想起了在杜亭裡,與黑夫的後半段對話。

“制度!”

當時黑夫如是說。

“君主會一代代老去,死亡,帝國也會衰敗,腐朽,改朝換代。”

“但一個完善的制度若能推陳出新,便能超越一姓一氏的侷限,不會輕易腐朽!”

在那間亭舍,帝國最基層的單位中,他們談的卻是無比宏大的命題。

“中原政治與文化之變革,莫劇於殷、周之際。周朝改變了夏商的制度,從兄終弟及,變爲父死弟及、從尚鬼崇巫,變爲民爲神主。這一切,都源於周公作禮,用宗法來維繫天下,後來周朝雖然衰敗,但周的制度,卻在十二諸侯中延續,再傳遞給七大戰國。”

“儘管世人皆言禮崩樂壞,但周制的影響,依然刻在骨子裡,時至今日,仍有人念念不忘……”

“而如今,又是一大變局!周秦之變!”

“秦制由商君肇始,而後人用了百年時間來摸索,最終由始皇帝落成,雖有這樣那樣的問題,卻也是放眼古今,最好的制度了!”

“而這個制度關鍵之處,上有能穩定傳承的皇帝,中在於集權的朝廷,其基石,則是完善的律法,還有千千萬萬個,如你我當年一樣,奔走於基層的小吏。”

“所以,喜君問我還是不是秦吏?”

“說實話,這天下若無我,不知幾人稱帝,幾人稱王,保住了大秦的人,是我。功臣們不斷對我歌功頌德,將我說成是五百年一出的聖人,希望我能取代秦。”

黑夫看向東方:“但我不會踏出那一步,我曾對人起過誓,說這一生,都會以秦吏的身份,善始善終。”

“可我卻不能保證身後事,新的大廈已經建成,棟樑換了個遍,後世的繼業者,若想給這廣廈換個牌坊,已不是我能控制的,若是強求,反倒會再度生出亂子來。”

中國很特殊,上面的皇帝,那一家一姓可以換。

但只要有三樣東西不變,這文明便不算亡。

下層建築,百姓生計不能絕。

上層建築,政治制度的傳遞不能有大動盪。

空中樓閣,那些文明的精華,諸子百家的餘韻,能一代代保存!

若能如此,這個文明,便永遠不會亡!

這纔是黑夫拼搏一生,想要維護的寶藏……

“所以,縱我以秦吏自詡,但今日之人,後世之人,恐怕他們仍說,黑夫名爲秦相,實爲秦賊!黑夫之心,路人皆知!”

他攤手道:“我不欲強辯,非要爲自己立牌坊不可,反正這二十年來,違法亂紀,以權謀私,亂臣賊子之事,我做了很多,謀殺大臣、無恥奪權、以下克上,一樣不少。”

“我未能如秦始皇帝希望的那樣,做一個乖乖死去‘武忠侯’。”

“也未能如那諸多嬴姓死忠,公族貴胄希望的那樣,做一個最終大政奉還的裱糊匠。”

“我只是覺得,我這一生,雖最終難以守住‘秦’字,但我,至少還能守住‘吏’字。”

“吏者,民之懸命也,這句話,是喜君告訴我的。”

“從與喜君相遇到現在,黑夫敢說,自己的所有行徑,無愧於人民!”

“所以,我是否還是秦吏,真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這個可能會被說成秦賊,被‘忠臣’們暗暗謾罵,口誅筆伐的人。”

“他卻會改善秦制,建立一個,能讓‘秦吏’,不,嚴格來說,是法吏源源不斷的制度!”

“這世上不缺吏,但喜君,仍缺法。”

“法者,天下程式也!”

它代表了一種理想,一種從商鞅時代,延續下來的理想。

它能讓手中有劍者不敢造次。

它能讓權貴不敢肆意欺辱庶民。

它能讓卑微的士,也通過軍公爵,擁有上升的渠道,不至於階級固化。

它讓妄圖分裂祖國的暴徒,難以得逞。

“可它已經被破壞了。”

黑夫不吝承認這點。

“始皇帝做了表率,而我,還有那些所謂的‘英雄豪傑’,給了它最沉重的一擊。”

“重建,談何容易?我得從頭開始,從徙木立信的那一刻重新開始。”

“所以我需要喜君!需要一個,能像商君那樣,帶給天下公正的人!”

“喜君,你我終有一死,而寫有律令的竹簡紙書,也終究會腐朽。但我希望,改善後的秦制,這律令背後的精神,卻能傳承下去!延綿後世千年!”

“能延續多久呢?”喜反問。

當時,黑夫指着亭舍外面的松柏自嘲道:“至少能活,一棵松樹的壽命罷?”

想起那些對話,老邁的秦吏站在始皇帝陵前,風拂動了他頭上的幘巾。

哪怕是頹然西謫時,喜也堅持地對嘲笑他的人說道:“在這大秦四十郡,數百餘縣,定還有人恪守着爲吏之道,肅然恭儉,莫不敦敬。世道縱然暫時變濁,只要這些真正的秦吏尚在,它終歸,還有變爲皓皓之白的那天!”

現在,等待多年後,那一天或許真的來了。

雖然這所謂的新秦,仍有許多不足:官員隊伍有很大缺口,關東尤其缺少幹吏,地方勢力虎視眈眈,希望篡奪勝利果實。律法也不夠完善,一些地方過於輕,一些地方又過於重。腐化的種子已在再一統的功臣裡萌芽,地方法官良莠不全,有背景的殺人者本該伏法卻依舊逍遙法外……

“但律令,法吏,不就是用來防惡杜患的麼?”

他們是迅捷的狸貓,捕捉那羣流竄的碩鼠。

也是看家的犬,對着摸索的賊徒放聲狂吠。

是統治者擦去黑惡,讓天空再度變得潔白的抹布。

沒錯,是工具。

但也永遠不能缺席!

對這場訊獄,喜心裡,已經有審判結果了。

令史斷案,從來不是看一個人自己怎麼說,而看他怎麼做!

“去稟報攝政,喜願爲御史大夫。”

“在去黃泉見始皇帝,見諸多同僚袍澤前,我這把老骨頭,還能爲這天下,爲秦制的延續,做最後一點事!”

……

喜的旅程,仍未結束,他繞過了高聳的秦始皇帝陵,來到了陵寢的東邊,這兒的地下,是哪怕兩千年後,也仍被譽爲奇觀的兵馬俑。

大多數兵馬俑,早在胡亥掌權之時,便已填土封閉,喜只能想象,想象地下的兵馬俑一行行,一列列,十分整齊,排成了一個巨大的長方形軍陣,真像是秦始皇當年統率的一支南征北戰、所向披靡的大軍。

不過,倒是有兩處,是還能俯瞰的,原來近日,夏公讓人將那些被胡亥殘殺的宮女、工匠另行安葬,在空落落的陪葬坑裡,又開了兩個俑坑,作爲替代,也權當是天下再一統一週年的慶祝,獻給始皇帝的最後禮物……

有了黑夫給的符節,喜才得以湊近參觀。

第一個坑比較小,而且俑做得很清奇,卻見只有十餘個俑,手裡所持都是喜走東闖西這麼多年來,聞所未聞,見所未見的武器。

卻見一衣着爲上造的秦俑趴在地上,額頭纏着草木的冠,身上蓋着僞裝用的蒙皮,手持一根長長的棍子,有兩支架固定於地,指頭扣在類似弩機的懸刀上,眼睛湊在棍上一圓筒前,凝神望着遠方……

又有一短鬚的秦俑,將一前端尖銳的武器扛在肩頭,單膝跪地,似乎已瞄準了遠方的敵人陣地。

亦有一濃髯秦俑,看體型是個八尺大漢,手裡拎着巨大的多管武器,看着好似近來軍中常用來在夜裡傳訊的“煙花”綁在一起,光看架勢便十分威猛。

位於後方的秦俑手持喇叭,昂着胸,彷彿正在深深吸氣,吹響一曲衝鋒的號角。

最前方的屯長俑,則一手持形制酷似弩機,卻無箭矢,反倒是一根粗管的武器,一手招呼士卒們向前進攻,表情惟妙惟肖……

喜看得莫名其妙,一問主管此地的少府官員才知道,這些秦俑,都是攝政夏公親自畫圖,讓人照做的。

“夏公說,這是未來千年後軍隊的模樣,讓人做了埋入土中。”

不只是大狙、rpg、加特林、AK,黑夫還打算等十週年的時候,搞一個坦克、摩托、自行車組成的“車馬俑”方陣,給秦始皇帝送去開開眼界……

現實裡造不出來,造俑還不簡單?後人若是挖出來看到了,準保驚掉眼珠子。

當然,還要埋一些從泰西流傳來的各路女神雕像,什麼赫拉,雅典娜,阿爾忒彌斯,甚至是身毒那些怪模怪樣的神明,都要給始皇帝燒一點。

畢竟老爺子好這口。

反正喜左看右看也看不明白,只暈乎乎地,來到了另一個俑坑。

這兒倒是沒玩那麼多花樣,只是成排成行站立的俑,少府官員說,這大多是胡亥政權覆滅前,沒來得及封土的,攝政又讓人加了上百尊進去。

卻見將軍俑身材魁梧,頭戴鶡冠,身披鎧甲,手撐寶劍,昂首挺胸。那神態自若的樣子,一看就知道是久經沙場,重任在肩。

武士俑平均身高八尺,體格健壯,體形勻稱。它們身穿戰袍,披掛皮甲,腳登前端向上翹起的戰靴,手持寒光閃閃的戈矛,整裝待發。

騎兵俑上身着短甲,下身着緊口褲,足登長靴,右手執繮繩,左手持弓弩,好像隨時準備上馬衝殺。

馬俑與真馬一般大小,一匹匹形體健壯,肌肉豐滿。那躍躍欲試的樣子,好像一聲令下,就會撒開四蹄,騰空而起,踏上征程。

他們是這時代工匠技術登峰造極的體現,色彩鮮明,神態各異:

有的頷首低眉,若有所思,好像在考慮如何相互配合,戰勝敵手;有的目光炯炯,神態莊重,好像在暗下決心,誓爲秦國統一天下作殊死拼搏;有的緊握雙拳,好像在聽候號角,待命出征;有的凝視遠方,好像在思念家鄉的親人……

走在俑坑之上,喜眼眶不知爲何,竟有些溼潤。

他似乎能感受到輕微的呼吸聲,聽到大時代裡,秦軍威武的喊殺聲……

“豈曰無衣,與子同袍!”

在俑坑最後方,還有文官俑,有的垂老,有的年輕,他們的右腋下都掛着模擬的陶削和長方形的袋囊,裡面用以放置磨刀石。而俑的左臂肘與腰間有一圓孔,內爲竹簡。皆雙手籠於袖中,做立姿態,看上去畢恭畢敬,一副隨時待命的樣子。

好似有什麼命令到達,他們馬上就會拿出竹簡記載下來,如果寫錯則立即會用“削”刮掉重寫。

喜看到他們,彷彿看到了自己。

少府官員知道來者是名揚天下的“大人物”,低聲說道:“不瞞喜君,夏公自己,也讓人做了他真人大小的真身俑,就在其中!”

“在哪?”

喜在羣俑中找着,那些站立在最前方的將軍俑裡,那些高冠袍服的文官俑裡,甚至是挺矛作戰的武士俑裡,卻都未曾找到黑夫的身影。

“在這。”

少府官員領着喜,來到了這個俑坑,最邊緣的一角,指着站在邊角上的俑道。

“看那,那便是夏公的俑!”

喜定睛一瞧,不由莞爾,那俑臉上塗了褐色的顏料,以示面黑……

於是幾百個俑裡,數他最黑,還真像極了黑夫年輕時的模樣。

湊近了看,卻見這“黑夫俑”戴臃頸,穿交領右衽短袍,足登麻布履,髮髻右偏,戴着赤色的幘。腰纏繩索,手持木牘,標準的基層小吏打扮。

喜認得,這是黑夫初爲秦吏,成爲公士,在湖陽亭任亭長時的裝束……

他就站在成千上百個秦吏中,彷彿就是他們裡,最不起眼的一員。

但除去面黑,與其他俑最大的不同是,在衆俑皆肅穆之際,這“黑夫俑”的臉上,卻帶着開懷的笑。

或許,在湖陽亭做片警的日子,是他最無憂無慮的時光?

或許,是在爲這個國家的光明未來而高興。

又可能,是在爲在另一個俑坑開下的小小玩笑而自鳴得意呢。

喜看着這俑默然良久,最後才仰頭,感慨道:

“我知道,黑夫對那個問題,真正的答案了……”

那個問題,真的毫無意義麼?

那個答案,真的是“不重要”麼?

喜能夠預見到,月餘之後,這個俑坑徹底封土的那天。

隨着民夫們一鏟又一鏟,泥沙俱下。

也掩蓋了這一尊“黑夫俑”。

沙土會淹沒他腳下的麻履。

然後沒過了粗葛下裳。

腰帶的繩子,手裡的木牘也相繼進入土中。

接着是胸口的交領右衽,脖頸上的臃頸。

年輕時依舊光滑的下巴。

還有上翹的嘴巴,扁平的鼻子,那雙有神的眼睛。

最後沒過了額頭,沒過了赤幘,沒過了右髻,填埋完畢,鋪上沙石,踩上幾腳……

他被塵封了。

與那個曾經不可一世的軍團一起,與千千萬萬個秦吏一起。

一個風起雲涌的大時代,也就此落幕,像我們年少輕狂時的生活一樣,壯懷激烈後,歸於平淡。

但他沒有消失。

他只是在地下靜靜等待。

等待着,千百年後,頭頂的土層被某個莽撞的農夫刨開,或是激動萬分的考古學家輕輕撥開沙土,露出面龐……

重見天日的那一天!

……

2019.7.22,於秦始皇兵馬俑博物館1號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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