疼痛傳到心底,驀地放大了好幾倍,化作一股酸澀直衝鼻尖。 羅敷深吸一口氣,又拽又拉地從榻上掙起身,狠狠地瞪他。
他仍沒有放開的意思,跪坐在榻沿,被她激烈的動作擾亂了衣襬,漆黑如墨的眼卻始終定定地看着她,一直要看到她的骨頭裡去。
剛一張口,冷不防眼淚就撲簌簌地流了下來。平穩的車廂不見顛簸,她連個栽倒的機會也沒有,被他抓着左手按在車壁上,覺得自己沒出息到家了。這麼一想,淚珠掉得更兇,怎麼也止不住。
白皙的手腕上多出幾抹指痕,王放的力道漸漸鬆了,可他不願意功敗垂成。就差一點,他一定要讓她說出來,儘管他幾乎知道她要說的每一個字。
他只是不想看見她刻意隱瞞而已,那會讓他如鯁在喉。
羅敷闔着睫毛自欺欺人地不去看他,一天之內在他面前哭了兩次,真是越活越回去,要知道自從懂事後她就沒在外人面前做過這種丟臉的事了。
都是他乾的,她恨死他了。
“不同意?”王放輕聲問道,“你倒說說我把你怎麼了,三番兩次把你從鬼門關拉回來,還擺臉色給我看?”
羅敷理智全失,抽抽噎噎道:“……不是你說要我哭的……現在補回來不行嗎……”
王放沒料到她突然來這一句,一面偏頭笑了個夠,一面伸手替她抹去眼角淚水,觸到臉龐的那一瞬,兩人都顫了顫。
滿車無法開解的沉默中,銅鈴乍響,卞巨敬職的聲音從外面傳來:“公子,剛進梧城前面就堵車了,我們繞條路走,會緩兩盞茶的功夫到客棧。”
王放淡淡回道:“知道了。”
他丟給她一塊帕子,“前日說的前日纔算數,今天再怎麼哭都沒用。”
羅敷不客氣地擦眼睛,這帕子她熟,難爲他不停地借給她。她卷在被子裡垂首低低道:
“我外祖母她,真的……”
刺客的追殺令她自私地無暇顧及他人,她又幹脆利落地生了病,腦子十分不好使,眼下才問道最關鍵的地方,不由慚愧至極。
王放道:“那刺客首領說的沒錯,我派人去查驗,確實是從裡面鎖住的,去的時候她已辭世許久。”
羅敷抱住膝蓋,緩了好一會兒,胸口還是悶悶地疼,強迫自己擡頭直視他:
“火是刺客放的……就爲了那個莫須有的兵符?”
王放倒了水遞給她,沒有說話。
“我將她和陸將軍葬在一處,你可以每年過來祭拜。”
羅敷聽到這兩個字,怔了半晌,祭拜,她前天才見她第一面,前天還好好地坐在靜室裡和她說話!她想過要把她接下山,治好她的失憶,這些都因爲她一句話心灰意冷而作罷,她此刻只餘悔恨,就算是多與她說一個字也好,可是已永遠不能了。
她被這種似曾相識的感覺逼得心頭鈍痛,發間的眉頭緊緊皺着,要說的話全部變成了一連串劇烈的咳嗽,撐着榻沿好似要將肺咳出來。
王放扶住她的肩,她太冷了,他的手指在冰冷的肌膚上停留了一剎,源源不斷的熱氣透過肩胛注入血液。
才見一天的親人不可能有多濃厚的感情,只有那些過往帶給她的記憶,因爲帶給她太多的離去,纔會更加無法接受得而復失的折磨。
她從頭到尾都是個只想着自己的自私女郎,因爲害怕,所以淡漠,因爲淡漠,所以拒人於千里之外。他在千里之外毫無阻礙地看透了她,談笑也好試探也罷,卻終究不如這一刻,脈搏在指腹下跳動。
鮮活得只在咫尺之間。
她捂住臉,將那角被子濡溼的一塌糊塗,忽地又擡起頭,蒙着水光的眸子亮的驚人,聲音微弱的如同風中的葉子:
“火是他們放的?”
王放收回了手。他其實是想抱住她的,不想讓她再哭,但沒有機會了。
就像是他擋住了一束光,留給她的只有漆黑的影子,那光亮本該照進她的眼睛,卻消逝在重重的黑暗裡。
他聽到自己平靜的回答:“是。”
羅敷卻鎮定下來,鼻音濃重:“在沒有找到東西之前,爲什麼不破門而入搜查,而要放火?裡面被反鎖住,從窗子進不行嗎?他們會做這種糊塗的事?”
當時刺客挾持她,她腦中一片混亂,並未聽清其餘信息,有什麼線索一閃而過,她亦無力去回想了。
“兵符並不在陸氏身上,審雨堂的人應也逼問不出。”
“那爲何要放火。”
“殺人滅口。”
她冷冷地道:”怕她偶然記起來,泄露消息給旁人?既然反鎖,那就是我外祖母自己已無求生之意,誰知道她清不清醒?審雨堂的人會沒有求證就下殺手?”
理由模棱兩可,不怨她不信他。他做了那麼多讓她不值得相信的事,這一次,他更沒有理由讓她相信。
王放原本不在意這些,但此時他明白,如果毫無保留地說出來,就再無迴旋的餘地了。
他不願要那樣的結果,哪怕拖上一些時日。
羅敷的眼前又浮現出山頂的情形,他在刺客面前護着她,不讓她看被踩得脫臼的手腕,揹着她一路飛馳……全是做給他們看的,他對她說不要害怕,也全是斬釘截鐵的利用。那雙沒有感情的眼睛是怎麼裝出那樣專注又溫柔的神態的呢?專注到她看了只覺得傷心。
他沒有必要了解她最討厭別人騙她,沒有必要知道她是不是傷心,也沒有必要對她坦言,可他當她是什麼人,他可以隨意擺佈?
車裡光線明亮,而她整個人都被裹在混沌中。
羅敷拿過茶杯抿了口水,爲聽了聽脈,道:“陛下拿到了兵符?”
“沒有。”王放靜靜地說道,“陸氏兵符早就不知所蹤,說不定是埋在哪片戰場的地下。他們就是找到也沒有多少用處,人效忠的從來不是死物。”
羅敷諷刺地笑了聲:“那麼陛下還舟車勞頓地跑過來?”
王放沉默了須臾,道:“我來青台山是爲祭拜。”
她倚回了原處,再問也問不出什麼了,不必浪費口舌。
王放繼續道:“審雨堂的幕後是越藩,十年前的陸家軍散落各方勢力囊中,他要直指京城清君側,總得有些人手,不是麼?京城裡尚存元氏餘黨,有一個兵符,便好做文章,聚齊了人馬,元氏首當其衝,畢竟當年是他們害的陸家軍人丁凋零。”
羅敷道:“陛下這事倒願意告訴我了?”
王放見她挑明瞭,無奈道:“我亦不知兵符在何處,這一點沒有騙你。我安排了人在你外祖母身邊,也是真的。”
她擦掉眼淚,忍不住恨聲道:“那爲什麼會這樣!我可以不管你騙了我哪些,可是難道連這一樣你所謂的真實,都不能保證讓她安全嗎?”
王放斂住長睫,掩蓋眼中神色,等了一會兒,方道:“抱歉。”
羅敷氣極反笑:“陛下何必對微臣說對不住,陛下連清君側都能跟我心平氣和地談,我還有什麼不滿的?”她嘴裡的藥味苦的要溢出來,說話也沒什麼氣勢,呼出的氣息是炙熱的,好像又要起燒。
“陛下沒有拿到兵符,又暗示兵符在我身上,那一羣刺客和幕後少不得認爲外祖母和朝廷極爲不和……陛下以祭拜之名而來卻一無所獲,當然要拉攏我這個突然冒出來的陸氏後人。“她抿住乾燥的脣角,又喘了兩聲,“他們既然認定黎國公主與朝中不和,就是一個給他們反撲的好機會,聚齊殘部會更加容易。陛下要對我解釋的是不是這個?我現在頭暈得很,想到什麼就說了,陛下千萬不要怪罪。”
一定還有別的緣故,可是她不想再深究了。整整一天都是他爲她精心設計好的,讓她遲來一步進道觀,趁着夜色爬到山頂,給刺客透露他要他們知道的信息,然後等霧氣未散跳下去……他在潭水中抱着她時令她心安的體溫猶烙在肌膚裡,那是真真切切的,真切到她圍着被子,骨頭卻在散發着森然的寒意。
她再也不想經歷這種可怕的感覺。
“我沒有埋怨陛下的理由,說起來,陛下在江上送了我半程,又着人給我安排住處,我很感激。可是今後陛下不用再施這些恩惠,我受不起。”
羅敷緩緩說完,拉開紗簾瞧了眼車外疾退的低矮房屋,陽光刺得瞳孔一陣緊縮,心也刺痛着蜷縮起來。
王放遞給她一杯水,順勢握住她的欲掙脫的手,“你不必感激我。你心裡認定我居心莫測,沒錯,我就是這樣的人,可我的恩惠也沒有那樣廉價。”
羅敷鎖緊眉頭,風灌進車廂,她歇了片刻,將杯子利落地往背後的窗外一甩,還了個乾乾淨淨的瓷器給他。
王放臉色極沉,“倒是我疏忽了,你原本就求着我談正事。”
敢情她說的都不是正經事?
羅敷微笑道:“陛下既承認自己不是好人,那麼我們現在什麼都可以聊。”
王放倒了第二杯水。她淚痕未乾,眼角尚有晶瑩閃爍,蒼白的一張臉憔悴不堪,卻努力做出倔強的笑顏。
要他生氣,其實並不是難事。
他傾身,猛地將她連被子帶人拉到身前,捏着她下巴灌下去半杯水。她嗆得掩口大咳,身子軟軟地倒在榻沿,他拾起來貼在胸口,低頭咬牙道:
“是啊,什麼都可以聊。阿姊,你欠了我幾條命,先說說怎麼還罷。”
熟悉的心跳再次響在耳邊,羅敷被滾水燙了似的往外推他,奈何病中不得勁,被他壓在那兒又氣又慌地喊:
“你還想讓我倒貼幾條?”
王放把她圈在懷裡,他管不了那麼多,她要哭就哭罷,他擔着就是,他終於明白那越來越強的、無法抑制又若有所失的感情是什麼了。
他滿意地笑了聲,撫着她垂落的發道:“我數的一共是四條命,阿姊想好了如何還?我目前的要求不過只是問問你關於昨天發生的事,阿姊要是識時務,趕緊如實說了爲好。”
羅敷一口氣又沒抽上來,“哪裡來的四條!山頂上一次山洞裡一次……我說就是,陛下先放開啊!”
於是又滿頭大汗地回到了最開始的問題。
王放今日是篤定要和她作對了,她一時弄不清,攥着被子靠在他肩膀的姿勢絲毫未動,失了血色的脣抖了抖,故作從容:
“陛下問我怎麼看出那個喬裝的刺客的?事實上我沒時間考慮太多,當時進來任何一個人我都不會跟他走。”
王放在頭頂上“嗯”了下,“難爲你還記得我剛纔問了什麼。”
“他話中稱呼非常模糊,跟着我的話往下套,我說什麼就是什麼,河鼓衛何時對我這麼客氣過?他找我要東西要得太急了,可我哪有什麼東西交給他保自己命的,只能拿瓶子充充數,他過來拿,我只有……”她的左手從他手心裡脫出,攀上他的腕骨,三根指甲用盡全力往下一切,“這樣,趁機拿劍劃上一道。”
王放不動聲色地道:“手筋斷了,你力道不小。”
“河鼓衛的衣服都是黑色,原先沒看見上衣的血跡,後來迎着光一看,全是暗色的血,按理說這麼多從胸口冒出的血可以立刻致人死亡,他精神太好了些。”
王放牽起一綹髮絲,“你騙了他什麼?”
她扯了嘴角,反問道:“你什麼時候回山洞的?沒聽到?”
“原來在秦夫人眼裡,我一直是個躲在一旁看熱鬧的人。”
她腹誹了一句小人,這句話她可分辨不出背後的意思,索性胡說道:“騙他兵符在你身上、你快要撐不住了出去搬救兵了、把我一個人扔這兒是因爲覺得我是個累贅一無所用……”
王放凝視着她翹起的睫毛,只要再低一低,就可以碰到,“看來你師父沒有教過你怎麼誆人。”
“說跟你翻臉了,大難臨頭各自——”她及時咬住舌尖,疼的眼淚又滴下來,臉掩在厚重的被面裡,耳朵卻紅透了。
真是作死啊。她難堪的要命,再也不能維持一副淡定樣子了,飛快地給自己找着藉口,“……山頂上演的那一套總得圓得出來。”
王放覆住她的前額,又熱了些許,他在她小巧的耳垂旁吹了吹,“沒關係,我不在意。”
羅敷實在忍不了了,“陛下的戲可以到此爲止,我不想再作陪了。”
他的脣擦過她的光滑的額角,閉目道:“好。”
感到她在被子裡又踢又蹬,領口的溼潤也蔓延到了鎖骨處,他將她抱得更緊,“好好休息,後日還要拜託你給一人診脈。”
王放用目光細細地描摹她露出的側面,和他記憶裡的一樣,那時他從昏迷中痛醒過來,守着他的就是這一張恬靜的臉。
那時他下意識拉住了她的手,而此刻他抱住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