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到女人肯定的回答後,木梨子的頭嗡地一下就大了。
左伊人……
舒子伽說自己應該會被人帶走的時候,是在冬天。
但女人說自己見到自稱是左伊人的人,卻是在春天……
她自然而然地聯想到了牆上那串用左手寫下的圓周率。
難不成,舒子伽在這裡呆過,左伊人也在這裡呆過?
木梨子不敢怠慢,急忙向女人確認:
“你說的那個春天,是多少年前的春天?是十年……不,九年前嗎?”
女人被木梨子極快的語速弄得無所適從,她呆呆地咬着指甲想了一會兒,搖了搖頭:
“不知道……時間,好多年……前了,記不得。”
因爲在進行思考,木梨子的表情變得嚴肅了起來,女人也敏銳地感覺到了木梨子的表情變化,有些膽怯地退了幾步,睜大一雙無辜的眼睛,好像是害怕了。
木梨子看到女人的樣子,明白過來是自己太過嚴肅,這樣不利於和女人更深入地交談,獲取更多的信息。
想到這兒,她儘量讓自己僵硬的面部表情變得柔和,學着安的樣子,拉着小心翼翼的女人的袖子,一起坐到了屋內的土炕上。
她覺得,自己有必要了解一下女人這些年是怎麼生存下來的,一方面,她想從女人的口裡瞭解一下北望村,另一方面,她也想進一步驗證一下,看在講述的過程中女人的思維是否清晰,畢竟她現在的智商只等同於一個小孩子,她的話也不是能夠全盤相信的。
女人見木梨子待她這麼親近,更興奮了,講起話來也是滔滔不絕。雖然她只能吐出零星的片段,可加上她豐富的肢體動作,木梨子也能把她的意思猜個七七八八。
女人表述的意思,大致如下:
女人的原名連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來自何方也說不清楚,她的記憶,是從自己抱着梅梅的屍體,逃到山裡纔開始的。關於梅梅的死,她也只能記住幾個關鍵詞,即豬圈、踩死、咬爛。其他的,她已統統記不起來。
她在梅梅死後,之所以不肯離開北望村。不是因爲記恨這個村莊,也並沒有想到報復的事情,她只是單純地想守住梅梅的屍體,而梅梅的屍體,在北望村裡一個老人的幫助下。被葬入了村後的墓地裡。由於已經忘記了是北望村人害死自己的愛人的,梅梅甚至很感激北望村人。
而那個老人,據女人的描述來看,應該就是木梨子剛剛來到北望村時,在榕樹底下看到的那個瘋老頭了。
安葬完梅梅,女人就在村裡流浪。吃的是百家飯。奇怪的是,自從女人變得神志不清後,村裡人對她的態度簡直是一百八十度大轉彎。好像集體忘記了之前他們對待這對誤闖者有多麼殘酷,時常施捨給她些飯菜吃,給她舊衣服穿,於是女人也就在北望村定了居,白天在村裡遊蕩。晚上就到北望村的墳墓裡睡覺。
她的牀,是一個挖好了的、還沒有放入棺材的墳坑。據女人講。這個是榕樹下坐着的瘋老頭爲他自己預備下的墳坑,等老頭死掉後,他就會被葬在這裡。
自從女人來後,這個墳坑就被老頭慷慨地送給了女人,而老頭在墳墓邊有一幢茅草屋,他一直住在那裡面。
女人也講不清楚瘋老頭是從哪裡來的,是不是北望村人,只知道,老頭大約是負責看管北望村的墓地的,但他也只有晚上在,白天時,他時常搬着一個小板凳,坐到村口的榕樹底下,直勾勾地看着進村的方向,一動不動。
村裡面的人對待老頭的態度也很古怪,對他視而不見,好像北望村壓根不存在這個人一樣。即使和他面對面走過去,村裡人也都是目不斜視,有一段時間,女人甚至以爲老頭是個鬼,村裡只有自己能看到老頭。
村裡人的古怪,女人意識到了,但她並沒有感到多恐怖。她甚至笑着對木梨子描述道:
“沒……沒有,沒有孩子,很無聊。只有……很老的人,在走……在活着……”
女人一直渴望着一個朋友,可村裡都是一些老人,除了給她吃的的時候,會和她有一些語言交流,其他的時候,他們對待女人的態度,也和那位瘋老頭沒什麼區別。
然而,在她入住北望村大概四個月後,冬天過了,到了春天,她有了一個朋友。
那個朋友,是在她某次肚子餓了,試圖爬樹翻過一幢紅色高牆,去裡面找點吃的的時候,在院子裡碰上的。
據女人的描述,那是個“好看得像梅梅,但表情比梅梅要難過得多”的孩子。
她指的是女孩長得很漂亮,但是心情不好,表情很哀傷。
那個女孩正盤着腿坐在院子裡,看到女人從牆頭翻過來,先是一怔,然後,她笑了。
女人在形容女孩的笑的時候,把雙手擡起來,在眼睛部位,勾勒出一個笑得彎起來的形狀。
木梨子看到女人的這個動作時,不由得心臟一緊:
安的桃花眼……
女人繼續描述了下去:
女孩看到她之後,對她說,這裡出不去,讓她快走,女人聽不懂,直接從牆上跳了下來。女孩把她帶到黑漆漆的堂屋裡,從冰箱裡給她找了一些食物吃,女人因爲飢腸轆轆,吃得很開心。她吃完後,纔想起要問女孩的名字。
女人還是無法把“左伊人”三個字完完整整地念出來,即使在木梨子的提醒下,她也只能念出“人”、“人”這一個字。
當時的女人,也是用“人”來稱呼女孩的。女孩微笑了一下,默認了這個稱呼。
女人問女孩,她是從哪裡來的,女孩搖搖頭,說自己不記得了。
聽到這個回答,女人更是生出了同病相憐之感。她和女孩聊得很投機,而且越聊,她就越喜歡這個溫柔有耐心的女孩。
但女人能感覺出來,女孩的心情很不好,好像她心裡始終記掛着什麼事情。
在自己面前,她像是一直在強顏歡笑着的。
可憑藉女人的簡單思維,她即使意識到了這一點,也不會去問。
在天已擦黑的時候,女人想要離開了,可她捨不得女孩。她想把女孩帶到自己住的地方看看。但女孩拒絕了。
女孩的話,女人記得很清楚。
女孩說:
“我不能出去。我出去了,會死。”
女人不解其意。但她至少能理解,“會死”是一件可怕的事情,於是她也不再提及要帶女孩走的事情,準備離去了。
但在離開紅色大宅之前,女人提到了一個重要的細節:
那時候。大概是天剛黑,本來寂靜的屋子裡,突然傳出了絮絮的說話聲。
女人雖然神志不清,也覺得那聲音煩人得很,好像又十來張嘴不停地講話,講的都是一樣的內容。那重複的話語,機械的語調,簡直是無孔不入。
女人看到。眼前的女孩,痛苦地捂住了耳朵,全身微微發抖,似乎很恐懼那些聲音。
爲了讓這個新結交的朋友稍微好受一點,女人開始尋找聲音的來源。然而她找遍全屋,卻什麼都沒找到。
那個機械的、冰冷的聲音。一直在重複着:
“我叫舒子伽……我是舒子伽,我殺了我的弟弟……”
女人也逐漸發現,自己的尋找是無用功的,所以她索性放棄了,回到了院子裡。
當她回到院子時,發現女孩正一臉疲憊地往井裡爬。女人還以爲女孩要自殺,尖叫着跑過去,硬把女孩往外扯。
女孩安慰地拍拍女人的手,讓她看井底,並告訴她,自己的房間就在下面。
女人感到很神奇,探頭探腦地往井下看。
女孩語氣疲倦地告訴她,如果她以後離開了這個地方,而女人還要留在這個村落裡的話,女人就可以住到井底下的房間裡去,總比住在野地裡,風吹雨打要好得多。
女人好奇地問她:
“你會去哪裡?”
女孩勉強挑了挑嘴角,吐出了三個字:
“神學院。”
……
紅色大宅的牆壁很高,門也是從裡面鎖死掉的,女人跳得進來,卻跳不出去了。
她只得搬起牆角的梯子,並搬來屋內能搬動的、最高的一張桌子,花了好大的力氣才勉勉強強地翻過了牆頭。
這樣的高度,也只有女人能勉強翻過去,要是單憑女孩自己的身高,是無論如何也爬不過去的。
女人爬上了牆頭,翻坐在上面,由上而下俯視這女孩,女孩站在井邊,仰望着她,眼神裡滿是羨慕和渴望。
受到女孩眼神的感染,女人開口說:
“我……明天,還來……”
女孩充滿希望地點了點頭,並露出了漂亮的笑容。
也許是因爲被女孩的笑容迷了頭,也許是因爲她忘記了牆的高度,她沒控制好平衡,狠狠地從牆上跌了下去,落在了牆外。
她的一條腿摔成了骨裂。
因爲腿受傷,她根本無法正常走路,更別說爬牆了。對女孩的承諾,她也無法去兌現了。
她在養傷期間,把女孩的事情告訴了瘋老頭。
瘋老頭聽女人結結巴巴地講完,也沒有表態,只是深深地嘆了一口氣。
女人剛開始的時候,還盼着自己的腿趕快好起來,能儘快地去找女孩玩,從她那兒拿到好吃的東西。但等到她的腿傷逐漸好起來後,她卻忘記了這個朋友的存在。
這不能怪她,因爲她的智商,完全等同於一個孩子,孩子總是很容易忘記自己的承諾的。
等到她想起來,半年已經過去了。
她跑到紅色大宅,卻發現,紅色大宅的門大開着,裡面,已然是人去樓空。
左伊人,消失了……
女人在院中搜尋了一圈,甚至跑下了井底,找到了井底下的房間,仍然一無所獲。
不,也不能算是毫無收穫。
她在井底房間的書桌上,找到了一張寫着字的紙:
“我走了。如果你來了,就住到這個房間裡來吧。外面風吹雨淋的,不好。舒子伽留。”
女人不識幾個字,看不懂字條的意思,但她好歹是認識“子”字和“人”字的。
她下意識地感覺,這兩個人名似乎不大一樣。
舒子伽這個名字,她在半年前替女孩檢查房間聲音來源的時候,聽到過,她也只能聽出一個“子”字來。
所以,她認爲,女孩第一次和她見面的時候,或許是把自己的名字搞錯了,她的本名,說不定就是叫舒子伽呢?
女人並沒有因爲這件事困擾太久,因爲女孩以前對她說過,等女孩走了,她就可以住進來。
從那之後,她就住進了紅色大宅裡,成了井底房間的新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