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今天一直呆在房間裡,對於樓底下木梨子和小陳姐吃飯時的對話,她也是聽得一清二楚的。
正因爲聽得清楚,安更加百思不得其解。
小陳姐爲什麼要幫她掩蓋自己本來就在房間裡的事實?
安一直呆在房間裡,因此她清楚得很,小陳姐今天並沒有來打掃衛生。
安知道,如果小陳姐不這麼說,木梨子肯定會上來找自己下去吃飯,自己假如答應了的話,木梨子不會聽不出自己的聲音,如果自己不答應,木梨子搞不好會推門而入,那時候,就不好收場了。
這麼算來的話,安還該謝謝小陳姐的謊言了。
但是爲什麼?爲什麼要幫她掩蓋?
安本來想今天晚上先不出去,免得引起木梨子的懷疑,但是想起和看守墳墓的老人的約定,她決定試一試。等到木梨子差不多睡熟了,再出發就好。
這些日子,她總是在晚上出去,一方面是爲了避免和木梨子的調查撞車,一方面是因爲,看墳墓的老人只有在晚上的時候,纔會出現在北望村的墳墓邊。
她很早就跟看墳墓的老人有過交流了,老人給安講過不少北望村的故事,但故事只佔兩個人交流時間的小半部分,大多數時候,都是兩個人一起坐在月色下,面對着北望村成片的墳墓,相對無言。
昨天晚上,他送安走的時候,對安說過兩句話:
“你是個可憐的孩子。”
“明天晚上你來,我說給你聽你最想知道的事。”
僅僅是這兩句話,就足夠吸引安赴約了。
她雖然瞭解木梨子,知道她一旦發現身邊存在自己這麼一個不和諧因素,就一定會不擇手段地調查出來,但她也非得去找老人不可。她怕如果自己不如約而至,想要再見到老人,就很困難了。
她因爲一隻腳受了傷,還沒完全好起來,走起路來難免會發出響聲,她已經很小心了,可招待所的樓梯因爲年代久遠,踩在上面,會咯吱咯吱響個不停。於是安加快了步伐,她不想讓已經有些起疑的木梨子發現自己的行蹤。
但是當她剛剛跨過招待所的門檻時。她就聽到了樓上的房間門打開的“吱呀”一聲。
聽到這個聲響,安的心猛地朝下一沉:
壞了!
木梨子發現自己出來了!
現在的當務之急,就是千萬別讓木梨子看到自己是誰。
安一個閃身。躲到了招待所旁邊的一片陰影裡,同時隨手撿起一塊石頭,在手裡掂了掂,把目標鎖定在了前方不遠的一個拐角處。
木梨子的腳步聲很快響了起來,安屏住呼吸。默默地數着她的腳步聲。
越來越靠近門了……越來越靠近了……
在招待所的大門被拉開的瞬間,安把手裡的石頭猛地朝自己剛纔看好了的地方投擲過去。
她運氣不錯,投得很準,石頭落地後,發出蠻響亮的“啪”的一聲,還“啪噠噠噠”地滾出了一段距離。聽起來就像是有人在趕路時,不小心踢到了路上的石頭一樣。
木梨子如她所願,被這個異常響動吸引了注意力。朝那個拐彎處望去,然後躡手躡腳地走了過去。
眼見着木梨子的身影消失在拐角處,安才鬆了一口氣,從陰影處走出。
此地不宜久留。
安一邊朝村後面的墓地趕去,一面開始嘲笑自己:
幹嘛要丟石頭吸引走木梨子的注意力呢?即使她真的發現了自己。因爲畢竟是木梨子瞞着安來調查安的身世的,感到羞愧的也會是她而並非是自己啊。
原來。自己也不想讓木梨子發覺自己的存在呢。
對待自己的過去,安也存有一份私心,她想知道得更多些,讓別人知道得少一些。
畢竟,那是她自己丟掉的記憶,不是嗎?
安遠遠地看見,在北望村的墳場邊,那個老人已經等在那裡了。
……
在安被老人引到紅色大宅的第二天晚上,她再次來到了墳場,並在這裡再次見到了正坐在墳場邊抽着煙的老人。
老人看到安時,反應也全然沒有第一次見到她時那樣激烈了。安在他身邊坐下時,他也沒有發表任何意見,只是悶悶地低着頭抽菸,劣質的煙味讓安感覺很不舒服,但她直覺,老人一定知道什麼,所以她很耐心地等在老人身邊,等他把這支菸抽完。
老人抽完了一支,又續上了一支,直到他那本來就癟的土煙盒完全地空了下來,他一把把煙盒捏癟時,安才找到機會說話:
“昨天晚上,您……”
老人擺了擺手,好像不記得昨天晚上發生什麼事情了一樣,也好像是叫安不要再提。
安乖乖地閉上了嘴,兩人之間又是一番長久的沉默。
大概一個小時後,安感到有些冷,縮了縮身體,這畢竟是在夜晚,半夜地上的寒氣還是很重的。
老人像是察覺了安的動作,他默不作聲地把自己身上披着的一件破爛的衣服披到了安的肩膀上。
安先是一愣,然後禮貌地笑笑,溫聲說:
“謝謝您。”
儘管這衣服破爛,還帶着一股濃重刺鼻的體味,但上面還帶着老人的體溫,的確是很暖和,所以安的笑容,明顯是發自內心的,沒有任何客氣的成分在裡面。
看到安的笑容,老人倒是愣了一下,不過他還是沒有講話,把視線轉開,抖了抖自己只穿着汗衫的上身,在地上橫躺下來。
又過了十分鐘,老人講出了他今晚講的第一句話:
“北望村的月亮圓啊。”
安仰頭看天,想起來今天是十六,就回答說:
“今天十六,月亮圓。”
老人像是感嘆似的,說了一句:
“哪裡的月亮都是圓的啊。”
安不解其意,只好附和說:
“是的。”
但在安說完這句話之後。老人就把看月亮的眼睛,轉而看向安的臉,他的生意聽不出什麼感情:
“那你爲什麼還要回北望村來?”
安的心一動。
還要回到北望村來?
她舔了舔乾燥的嘴脣,低聲問:
“大爺,您以前見過我嗎?”
老人卻沒有回答她的問題,把頭又扭了過去。
安又等了一會兒,老人還是沒有回答。她有些急躁地追問:
“您是不是真的在北望村見過我?”
依舊沒有回答,老人的瞳仁裡,只映着一輪月亮,格外圓。格外亮。
安無法,只好換了個問題:
“您在北望村生活了多少年了?”
安本不期望能從老人那裡得到答案,老人卻給出了回答:
“我從出生開始就在這兒了。”
安看老人現在似乎有心情回答自己了。馬上拋出了下一個問題:
“那北望村是什麼樣的村子呢?”
老人的回答簡短,但是令人心驚:
“活死人村。”
“爲什麼?”
老人睜着一雙渾濁的眼睛,安看得出來,他的角膜在微微地顫抖,不知道是因爲月光刺眼。還是因爲他想起了什麼讓他感到恐懼的事情:
“因爲這裡住着的,都是活死人。”
“爲什麼?”
安連問了兩個“爲什麼”,老人終於又從月亮上移開了視線,定定地瞅了一會兒安,直看得她渾身上下不自在,纔給出了自己的回答;
“不爲什麼。他們都是活死人。”
安仍然很耐心地追問:
“什麼叫做活死人呢?”
老人仍然看着安的臉。回答說:
“就是行屍走肉。”
看來這個老人是讀過書的。他的遣詞造句,包括從他之前舉的月亮的例子中,都能看出。他至少有一定的文化。
安想了想,提了一個很大膽的問題:
“您是活死人嗎?”
老人突然呵呵地笑出聲來。
也許是被這個笑聲驚嚇到了,一隻不知何時潛伏在草叢裡的耗子尖叫一聲,猛地竄出來,從安放在地上的手指尖上狼狽地逃過。它尖銳的小爪子把安的手指劃出了血。
安卻不爲所動。
她的平靜,讓她自己也覺得奇怪。
自己平常雖然不怕這種老鼠或昆蟲小玩意兒。但讓它們從身體上爬過,自己是萬萬不樂意的。
好像自從進到北望村後,安就不像是原先的安了。
或者說,她好像被激發出了其他的、沉睡的記憶。
在這個記憶裡,她是絲毫不懼怕老鼠的,她甚至可以抓住一隻老鼠,放在眼前細細地觀察。
指尖傳來的細微疼痛,並不影響安問問題的心情,她同樣直視着老人,期望從他那裡得到自己想要的信息。
老人笑過之後,翻身從地上坐起,調轉開視線,環視着眼前一大片墓碑,聲調突然放柔,不知道是不是在對安講話:
“這裡安息着的,纔是原先的北望村人。他們已經是死人了。”
然後,老人把身體轉向村落的方向,伸手指點着村人住的建築物,說:
“那裡面住的,纔是活死人。”
接下來,老人低垂下眼瞼,手臂也無力地貼在身體一側,他那乾癟的嘴脣裡,吐出這樣一句乾巴巴的話:
“北望村裡,早就沒有活人了。原先的北望村,早被一羣活死人佔領了。”
說到這兒,老人又看向了安。
他無視了安眼中的驚愕神情,伸出手指頭,點着自己的鼻子,嗓音沙啞地說:
“我就是最後一個,活着的原先的北望村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