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西穆告別了福伯，下了山。晚風蕭瑟，一路上的樹葉莎莎作響，擡起頭來，還能見到那如慘死美人的月牙兒。
半昏半明的山路，他好似那黑與白之間的那一抹灰，分割着正與負。如果能夠重來，他好想改變十五年前那場災難。
只嘆命運本就如此，不可挽回，不可後悔。
山底下的公路寂寞冷清，四目遠眺，不見一輛車。江西穆回首看看那座山，又不禁裹緊了大衣。那座山藏着深深的罪惡，比他自己本身還要多。這才知道遠在大陸的他，有着多麼大的罪惡產業。
終於見到一輛私家車，他攔了下來，給了兩百塊當作順路費。那個司機很好奇，“你怎麼會在這裡？這裡可是省道，很偏僻的。”
“拜訪一個——算是熟識的人吧。”江西穆回答道。
“我從青木鄉出來，去沒有想到碰上堵車，你不曉得，是一個加油站漏油，差點引發火災。在那裡滯留了至少八個小時咧。”那個司機抱怨不止。
“加油站漏油？按理來說這個應該不會發生。”江西穆說道。
那個司機駕駛着車，小聲的說道：“你不知道啊，這個加油站是青木鄉弄的，肯定又偷工減料了。青木鄉的鄉長那可是十足會揩油的人，什麼樣的項目經過他的手，肯定會抽一部分的錢。”
“那你們鄉長叫什麼？”江西穆隨意問了一句。
“萬年秋。我們戲稱他爲萬老虎。”司機無奈的自嘲笑了幾聲。
這個名字有些熟悉，不知道是不是他聽到的那個開飯店的萬年秋。同在青木鄉，莫非是同一個人。那看來此人是撞了大運，成了鄉長。
司機將他帶到縣中心，並提醒道：“如果你要去青木鄉，記得躲着點。山裡老虎咬人不可怕，官裡的老虎咬人，渣渣都不剩下！”
江西穆看着遠去的車，淡淡的說道：“苛政猛於虎麼？”這些官的權力竟讓人生畏到如此的地步，莫非這也是國情？
回到旅店，時間是十點鐘，他看到房間空無一人，這兩個人還沒回來。
江西穆洗完了澡，正聽到開門聲，歐陽建康與望書歸有說有笑的進來。
“你今天去了哪裡？該不會呆了一整天吧？”望書歸放下揹包，笑呵呵的問道。
江西穆一邊將電吹風機充電，一邊回答：“也不全是。”
歐陽建康嘰裡呱啦說了許許多多的今天遊記：“今天收穫實在太大啦，都不知道從哪說起。我們坐三輪車到風動石景區，原來那是一座高山，爬了二十分鐘的山，途徑什麼一線天呀，朱熹教書的學院，到了山頂，上面光禿禿的一片，就看見五米多高的大圓石，竟在懸崖邊，十多人推都推不倒。到了晚上，我們就在附近吃海鮮，生蠔，龍蝦，統統點了，實在太美味……”
他一邊說着，一邊拿着照相機，湊近江西穆，一張張的翻開照片。
江西穆卻徑直冷冷的說道：“那些個旅遊事情就不必說了，我沒有任何的興趣。”
歐陽建康本來
還有許許多多的有趣事情要說，但卻被這話堵得面紅耳赤。
江西穆躺在牀上，拿着手機翻開着，查詢有關青木鄉烈士陵園的事。那兩人見如此無趣，什麼都沒說，準備去洗澡。
情感於他，似乎永不存在。他用手機搜索着那陵園，除了其基本介紹，更有許多相關有趣的事。
十月十五號，萬年秋舉行祭祀儀式，卻請來一些八十年代的歌星演唱，儼然演變成了演唱會。整個祭祀儀式極盡奢侈，花費極高。萬年秋卻表示一切從簡，都是遵循鄉民的自願原則。
十一月十號，擴建陵園的挖土機井然有序的工作。但卻遭受到了許多村民的阻撓。據悉，陵園擴建侵佔多戶鄉民土地，並沒有按照標準給予相應的土地補貼。經過的多日的協調努力，陵園的擴建才得以順利進行。
--
江西穆將手搭在膝蓋上，託着下巴。他在想着之後在青木鄉會遇到什麼樣的狀況。這個萬年秋估計也不是個省油的燈，得想一些辦法接近他。但估計不像藏進泰常引家那般容易，既然萬年秋是當地的土皇帝，安保措施恐怕不亞於總理級別。
到時再計劃看看。
那兩人很快就洗完澡，準備睡覺。
吧嗒一聲，房間黑了。
江西穆側身躺着，斜看外面的星點般的路燈。他的腦海中，浮現出福伯那仙風道骨的身姿，背景是一排排造假的象牙藝術品，特別是那油燈光切開黑暗照到的“美金”“港幣”這些讓人產生極大藥癮的阿劑系列精製品。
這些就像是罪惡的輸送鏈條，將人的金錢、健康、理智通通輸送進這些閃着白光的東西。
他自己，不就是那手握鏈條開關的監督人嗎？他要做的，就是不能產生絲毫的同情，冷冰冰的看着一個又一個的人，爲所謂的快樂跳進地獄的彼岸。
可悲吧，這就是他的人生。
即時做了警察，那也不過是爲這些交易打上合法化的外衣。黑白兩道，保證其間的平衡，他就是中間地帶的那一抹骯髒的灰。
自欺欺人吧。他又一次自嘲。
旁邊的望書歸竟傳來沖天的呼嚕聲，幾乎震耳欲聾。
江西穆反倒羨慕了，像望書歸這般毫無顧及的睡着，他十五年從未有過。每次都會陷入夢魘當中，聽到那時的槍聲，還有一灘的鮮血。
“上帝造就一個人，不過是體面其表，流氓其質。”當年持槍者用槍頂着年幼的江西穆時候，留下了這句絕唱。
噩夢，猶如附骨之蛆，一點點的侵蝕他的精神。他毫無怨言，也毫無選擇，迎着重重困難向前挺進。
一陣輕輕的聲音，江西穆半睜開眼睛，並沒有轉動身子。
這房間就三個人，望書歸的呼嚕聲還在朝天響。看來是歐陽建康上廁所。
他不禁輕嘆一聲，自己保持着警覺，似乎過度了。
“我知道了……你可以放心……”
江西穆聽得出來，歐陽建康拉開房門，然後輕輕的關上走到外面的走廊
。
什麼電話晚上十一點半了還打來，還特地跑到外面。只能想到的是歐陽建康在和女友聊天。
大約十分鐘後，歐陽建康又打開房門，鬼鬼祟祟的回來。
江西穆差不多也迷迷糊糊的睡着了，而在夢中，依然是幼年遇到的那黑漆漆過道，隨處可見的屍體。
直到夢中的槍聲驚起，他猛然坐起。習慣性的抹去頭上的汗水，正要躺下時候，他看到一旁桌子上手機亮了。他拿過來，才發現並非自己手機而是歐陽建康的。
是一個短信，爲10086，是充花費信息。
“半夜兩點充花費？”江西穆皺着眉毛，打開短信，花費充值爲74.14，還不是整數。這個數字是什麼意思，他想不明白。
他正要放下手機，突然想歐陽建康打的電話，會是誰？好奇心驅動下，他在通話記錄中找到，十一點三十打電話的是——隱藏號碼。
江西穆將手機放下，看向熟睡中的歐陽建康。這個人平常特別的膽小，遇事就躲，常常是一驚一乍。但是這奇怪的電話和話費，總覺得有獨特的寓意。
很快，他覺得自己真有些小題大做了。
第二天醒來，不過是八點半。
江西穆起身漱口洗臉，看着鏡子中面無表情，十分冷酷的自己，時間長了，似乎又覺得並不認識自己，產生一種十足的陌生感。
這種心理現象稱之爲完形崩潰，腦內的神經元將長時間看過的東西默認看成爲想象中的事物，影響到了感官機能，這時熟悉的事物，人也會對其形態產生懷疑而覺得不像甚至變得不認識。
自己經常陷入完形崩潰的陷阱當中，越是看自己，越是懷疑鏡中那個眼眸銳利，不苟言笑毫無表情的臉就是自己。
自己真的是這樣嗎？
如果不是這樣，那又是什麼樣？
尋找不到答案，他只得重重的合上眼皮，斷絕視線接觸到的東西，乃至自身。
那兩人起來後，一番洗漱後，三人一同下去吃早餐，早餐則是當地特色的豆乾麪粉，冰涼潤滑，留有餘香，別有風味。
吃過之後，他們就去汽車站詢問是否有車去往青木鄉。幸運的是，去往青木鄉的道路已經清理乾淨，三人順利買了票。
擁擠的小巴車上，江西穆又一次忍受那兩人的聒噪聲。
歐陽建康拿着筆記本，不住的說着自己查到的種種攻略，”青木鄉靠大海，可以去看下。而且海鮮可要比濱海縣要好一點，雖然是淡季了，但有的吃總好吧。”
車子晃晃悠悠，經過了昨天出事的地方。正是那漏油的加油站，一晃眼看過去，江西穆卻不知道這個加油站的名字——不是熟悉的中石油和中石化，是一個根本就叫不上名字的野加油站。
“這個就是那萬鄉長搞的東西，油的純度不好，車子用了老噴黑煙，常常壞掉。”一旁的乘客抱怨着。
江西穆閉上眼睛——這個萬鄉長真“有趣”，到哪都被人惦記，戳着脊樑骨罵。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