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連縉拉過她的手,朝着人流稀少的塔樓而去,他身上那種幽幽的墨竹香淡而清雅,許菡很喜歡這個味道,總覺得有一種說不出來的熟悉感。
手背上傳來他掌心的灼熱,許菡這才反應過來,他正拉着自己的手穿梭於擁擠的人羣中,雖然兩人都換了最簡單的裝束,但那種隨時都有可能被周圍人認出來並拆穿他們關係的刺激感讓許菡臉上的熱度一再蔓延開。
這一路跑來,許菡額頭上已經滲出了一層薄薄的汗液,白嫩的臉蛋染上些許潮紅,小嘴微微喘息着。
赫連縉掏出錦帕,垂下腦袋,動作輕柔地替她擦汗。
許菡一眨不眨地看着他,眼前的男人難得的不穿暗紅和濃墨兩色,而是換了一身淺藍色錦袍,烏黑深邃的眼,挺直如玉的鼻以及微微抿着的薄脣,無一不顯示着他對世人的冷漠疏離。可即便對世人再冷漠,面對她的時候,那雙眼睛裡也會不經意流露出幾分柔色來。雖然不太明顯,但在許菡看來,這已經很難得了。
赫連縉擦完,收回錦帕,見她仍舊愣着不動,他伸手拍拍她的腦袋,“發什麼愣呢?”
許菡馬上拉回思緒,臉有些紅,但好在現在是晚上,很好的掩蓋了自己的羞窘,“沒什麼,我在看你身後的煙花呢!”她說完,還煞有其事地指了指赫連縉身後一簇又一簇升起來再爆裂開的煙花,七彩斑斕,燦若星子。
赫連縉側身,淡淡瞟了一眼,眸光微凝,如果不是有菡兒陪着,這玩意兒,他絕對連看都懶得看一眼。
“二殿下。”許菡輕聲問,“你要帶我去哪兒呢?”
赫連縉沒急着給答案,而是先問:“你想在下面看煙花,還是想去塔樓頂上看?”
許菡仰起腦袋,目測了一眼前頭不遠處高大巍峨的塔樓,暗暗咂舌,這麼高,等爬到頂上,煙火都放完了吧?
甩甩腦袋,她道:“不了,就在下面看,這個地方人少,那邊還有石桌石凳,咱們可以過去坐。”
赫連縉問:“爲什麼不上去?”
許菡如實道:“塔樓太高,我怕咱們到樓頂的時候,煙火已經謝幕了。”
赫連縉聞言,薄脣輕輕抿了一下。
“只要你想看,我爲你準備的煙火就永遠都不會謝幕。”
難得的不損她,他那雙狹長幽邃的眸子裡此刻涌動着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夜太黑,她看不懂。
“二殿下,你是不是有什麼心事啊?”怕他生氣,她不敢問得太過大聲,問完之後,連呼吸都刻意放輕了些。
“我能有什麼心事?”赫連縉馬上收了情緒,難得地牽了牽脣,一把拽過她的手,“還不走?要再站一會兒,就真的謝幕了。”
說完,帶着她走進塔樓。
塔樓的確高,有九層。
兩人爬到頂樓的時候均是氣喘吁吁,許菡本就易紅的小臉像在滾水裡過了一圈兒,粉嫩水潤,在燭火映照下有一種說不出的嬌媚。
平定了呼吸,赫連縉走過去推開窗戶,這個位置能看得更遠更清楚,外面的煙花極其華美,升空後馬上碎成滿天星子,轉瞬消失不見。
許菡走過去與他並肩而立,揚着脣角往下看,滿目映着七彩斑斕的顏色。
“好美!”她讚道。
赫連縉側目望着她,那長而捲翹的睫毛微微顫動着,好似一隻小小的蝴蝶不停扇動翅膀,卻每扇一下,都能讓他的心絃爲之顫動。
“的確好美。”赫連縉緩緩開口,一聲呢喃。
許菡反應過來他說的不是煙火而是自己之後,俏臉不受控制地燒了起來,有些不知所措,再沒敢看他。
赫連縉把自己出門前備好的東西拿了出來,“給你的。”
許菡接過,那是一個方形的盒子,掌心大小,鎏金鏨花,做工精細,讓人一看就愛不釋手。
許菡小心翼翼地放在掌心,如同捧着一罐易碎的珍寶,卻久久沒有要打開的意思。
赫連縉挑眉,“不打開看看麼?”
許菡倒也不急,俏皮嬉笑道:“讓我先猜猜裡面是什麼。”
“嗯。”他淡淡點了下頭。
許菡認真想了片刻,看向赫連縉,“首飾?”
赫連縉搖頭,“再猜。”
“金銀細軟?”
赫連縉還是搖頭,“不是。”
“那會不會,是對你很重要的東西?”
赫連縉頓了一頓,“可以這麼說。”
許菡完完全全被勾起了好奇心,“不行,我實在是猜不到了,能打開看看嗎?”
赫連縉頷首,“你隨意。”
許菡一隻手捧着盒底,另外一隻手去揭盒蓋,緩緩打開來。
正巧這時遠處的煙花又升空,把盒子裡的東西染出了五顏六色。
怎麼都沒想到,裡面會是滿滿一盒榛子糖。
許菡有些難以置信,擡眸看着赫連縉,脣邊的愕然絲毫沒掩飾。
他修長的手拈起一塊送到她脣邊,“張嘴。”
許菡乖乖張開嘴巴,榛子糖入口,竟然是久違了十多年的熟悉味道。
是孃的味道。
她很小的時候,最喜歡吃她娘做的榛子糖,只可惜她爹孃去得早,她沒口福一直吃。
不管是在揚州還是在京城,每次出門逛街,她總會特地跑去買榛子糖,然而總是吃不到娘做出來的那個味道,她以爲娘一走,這世上便再沒有人會做同樣味道的榛子糖,可二殿下給她的這盒,竟然與娘做的味道一模一樣。
怎麼可能呢?
許菡想起方纔赫連縉應聲說盒子裡面的東西對他很重要,她緩緩問:“二殿下是怎麼做到的?”
赫連縉不答反問,“甜不甜?”
“嗯,好甜。”許菡點點頭,其實哪裡的糖都甜,只不過,他親手餵給她的這一塊更甜罷了。
“甜就好。”赫連縉似乎很滿意她的反應,眉眼間染上了幾分愉悅,脣角不覺往上揚了揚。
“可是二殿下還沒回答我的問題呢!”許菡抱着糖盒,目光灼灼地等着答案。
赫連縉道:“這種糖的做法,是我去揚州的時候向你外祖母討教來的。”
許菡目瞪口呆,“我外祖母?”
“嗯,你孃的手藝是你外祖母教的,只可惜我去揚州的時候,你娘已經不在人世了,所以我只能去討教你外祖母。”
許菡仔細想了想,“似乎不對吧?二殿下你離開京城去揚州是四年前,而我外祖母早在八年前就過世了。”
“八年前,我去過揚州。”他望着外面的煙火,思緒悵然。不是八年前,而是前世,他知道她最喜歡榛子糖,所以這一世重生以後他一刻也沒閒着,表面當個混世魔王的同時,暗地裡謀劃了幾條線同時進行很多事情,而其中一件,就是安排了一個女護衛到許菡的外祖母身邊學做榛子糖。
許菡更驚訝了,“八年前?”
那個時候她才十歲呢,二殿下到底是什麼時候認識她的?
赫連縉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淡笑,“我認識你的時間,遠比你能想象出來的還要多。” шшш⊕T Tκan⊕¢Ο
許菡當然不信,“雖然二殿下長了我幾歲,但總不能我一出生你就認識我了吧?”
“也未嘗不可。”他的聲音在漫天的煙火中顯得低沉而魅惑,許菡雖然不全信他的話,不過她發現似乎只要看到他眉頭舒展開來,她就說不出的心情好,只要能讓兩人都舒心,管他真真假假,那都無所謂。
低下頭,伸手拈了一塊糖含在嘴裡,許菡竟然有點小滿足,“二殿下,謝謝你。”
赫連縉撇脣,“謝我什麼?”
許菡紅着臉壯着膽子道:“謝謝二殿下在我身上花費了這麼多心思。”
“應該的。”他道。
“我能不能,再貪婪一點?”許菡咬了咬下脣。
“嗯?”
“二殿下能不能送我一輩子的榛子糖?我想一直甜下去。”
長這麼大,許菡從來沒對任何男子說過這樣的話,然而今天也不知道是怎麼了,大概也有點觸景生情的意思,有他陪着一起看煙花,在煙花下吃榛子糖,她突然就膽大了起來。
赫連縉沒說話,只是看着她。
許菡心裡後悔得不行,自己分明沒喝酒,怎麼說起胡話來了?
他突然從她手中將糖盒接過去擺在一邊,反握住她涼涼的手背。煙火再升空的那一瞬,她分明看清楚他一貫冷峻的面容上露出了她從未見過的震驚,緊跟着,握着她的手指輕輕顫抖起來,像是要再握緊她,又怕輕易將她碰碎,可是不握緊又捨不得鬆開。
如此矛盾的情緒竟然會出現在一面玩世不恭一面冷漠清絕的混世魔王身上,簡直可以稱之爲“奇觀”。
“二殿下。”許菡心慌了,自己是不是又說錯了什麼惹他不快?
赫連縉呼吸變得粗重起來,也不等回答,直接將她狠狠摟入懷裡。
“菡兒,你說的,可是真的?”前世那麼愛,可因爲逼得太緊,最後將她逼上了死路。
這一世,儘管很早之前他就想把她據爲己有,可一想到上一世的悲劇,就每次都堪堪忍住。
他不敢再向上一世那麼對她,所以只能改變自己,剋制自己。
天知道這種獨處的時刻他有多煎熬,然而他不敢強迫她做任何事,所以儘量擺出漠然的姿態來。
可他怎麼都想不到,她會主動說出這句話來。
送她一輩子的榛子糖麼?
“把下輩子的也送給你,好不好?”抱着她的手臂稍稍鬆開些,赫連縉低頭瞧着她,那雙漂亮的眸子裡光芒璀璨。
許菡心跳得飛快,感覺呼吸都有些不大順暢,輕輕貼在他懷裡,幽幽墨竹香充斥着鼻腔,把下輩子的甜也送給她麼?心裡突然有個軟軟的地方被觸動,許菡點點頭,“好。”
她明顯感覺到自己才點了頭,抱着她的人渾身都僵硬了一下,手臂越發用力,他好似終於得到尋找多年的寶物,驚喜中帶着小心翼翼。
“菡兒,菡兒,菡兒……”赫連縉抱緊她,一遍又一遍喊着她的名字,生恐她如同夜空裡的煙花,絢爛一瞬過後就會徹底消失不見。
“二殿下。”許菡回抱着他,雙手輕輕摟住他的腰身,這一刻兩顆心的距離是如此近,外面的一切喧鬧似乎在一瞬間歸爲虛無,只剩兩人此起彼伏的心跳聲。
“你答應過我的,以後不管發生什麼,都不準不要我。”大孩子式的語氣,分明霸道,卻夾雜着幾分委屈,讓聽的人有些哭笑不得。已經答應過,那就形同承諾,她長這麼大,還從沒做過違背承諾的事。
在許菡看來,既然從他受傷那時就已經決定好要在一起的,那麼往後該做的不是好好尋機會相處培養一下感情麼?爲什麼在他那裡,會把她的“答應”看得如此重要,而且,她剛纔讓他給她送一輩子的榛子糖,這句話似乎對他作用挺大?
他身上的墨竹香又讓她再一次產生了熟悉的既視感,腦袋隱隱有些疼,她輕輕地晃了晃,不願再多想,不管熟不熟悉,這一刻,她都已經投入他的懷抱了,就像他說的,往後不管發生什麼,她都不可能不要他。
“菡兒,方纔的糖,甜不甜?”
頭頂他的聲音再一次響起。
許菡不明白他爲什麼問了兩次,但是很有耐心地點點頭,“很甜。”
“喜歡嗎?”
“嗯,喜歡。”
……
“喜歡麼?”
腦海裡突然冒出一個聲音來,赫連縉皺着眉頭想了許久,終於漸漸清晰。
那是赫連鈺即將迎娶第二任皇后的時候,赫連鈺親自上晉王府的門送喜帖,也給他送了一盒榛子糖。
“這是菡兒親手做的,她說你很喜歡這個味道,王兄不必客氣,只管收下,畢竟,這是喜糖。”
……
不對,上一世他和菡兒接觸的次數屈指可數,她怎麼可能會知道他喜歡什麼?
到底是赫連鈺騙他還是他的回憶不完整?爲什麼有的地方拼接不起來?
“二殿下,天色很晚了,咱們是不是該回去了?”許菡在他懷裡動了動,小聲說道。
赫連縉拉回思緒,眸中黑沉沉的顏色一點點退去,慢慢鬆開她,點了下頭,“嗯。”
許菡把糖盒捧在手心裡,隨着他下了塔樓。
上了馬車,許菡問:“二殿下是回國公府還是回宮?”她並不知道赫連縉在宮裡惹了禍被禁足的事。
赫連縉也不會同她說這些,淡淡道:“回宮。但在回宮之前,先送你回府。”
許菡心中微暖,腦袋微垂,“今天晚上的煙火很好看,榛子糖也好甜,謝謝你。”
“這是我該做的,不必言謝。”他側目望着她俏生生的側顏,捲翹的睫毛覆蓋着底下純澈明媚的一雙眼,粉嫩嫩的小臉蛋兒細膩光滑,若單單看這張臉,根本很難猜出她已經十八歲。
十八歲,在南涼是議親的最大年齡了。
赫連縉想起了什麼,很自然地將她的手拉過來與自己十指緊扣。
許菡本就侷促的心跳得越發快,兩個人交握的地方似有一團火焰在燃燒。
“上次在京郊別莊,我曾說過等我痊癒就上你們家門提親,但眼下我遇到了一點事情,等處理完,我會履行承諾的。”
許菡似有若無地“嗯”了一聲,心裡忽然像被什麼東西填滿了似的。
赫連縉在她額頭上落下一吻,“乖,等着我。”
“嗯。”她侷促地輕輕咬着下脣,再不敢看他。
長這麼大,終於體會到少女懷春是個什麼滋味了,那種“春思難拘束”的感覺,讓人一整天都感覺得到它在“砰砰砰”地跳個不停,尤其是與那個人在一處的時候,它跳得尤爲雜亂無章。
“到了。”
神遊的思緒被他的聲音拉回來,許菡挑簾看了看外面,第一次覺得從通濟街回府路程會這麼近,面上浮現一絲淺淺的失落。
“那我走了。”許菡貓着腰起身。
“等等。”
“還有事嗎?”
赫連縉怕說出密道的事會嚇到她,索性瞞了,“最近一段時間,我可能會有點忙,我記得你們家後園有個廢棄的院子,就是有枯井的那個,如果你哪天有空,便寫張紙條用小石頭壓在井蓋上,我的人會來取,收到信,我會盡量安排時間與你見面的。”
“嗯,我知道了。”許菡對他展顏一笑,提着裙襬下了馬車。
赫連縉挑開窗簾與她道別。
——
此時的皇宮內,已經酒過三巡。
永隆帝估摸着衆人都喝得差不多了,這才讓張公公宣讀聖旨。
文武百官一個個豎直耳朵聽得分明。
這聖旨是上寫的是給十六歲以上的四位皇子封王。
大皇子赫連洵封爲魏王。
二皇子赫連縉封爲晉王。
三皇子赫連鈺封爲賢王。
六皇子赫連睿封爲樑王。
在南涼,除了太子之外,其他親王的封號並無高低之分。
魏王赫連洵、賢王赫連鈺以及樑王赫連睿三人齊齊上前領旨謝恩,獨不見赫連縉。
駱皇后微蹙眉頭,一旁的赫連雙小聲道:“母后,之前兒臣去靈泉宮找哥哥的時候,被他的護衛白起攔住了,說哥哥不見任何人,你說,哥哥他會不會是早就溜出去了?”
駱皇后嗔道:“別瞎說,那靈泉宮外可全是御林軍呢,這麼多人還能把一個大活人給看丟了不成?”
赫連雙嘴上不說,心裡卻腹誹:御林軍的守衛或許對旁人管用,但對哥哥來說嘛,只要他想出去,就沒人攔得住他。
沒見到晉王,大臣們果然小聲議論起來。
永隆帝不疾不徐地道:“豎子無狀,早前頂撞了朕,被罰禁足了。”
衆臣恍然,但也是見怪不怪,這位要是哪天不頂撞皇上,那纔是真怪誕。
赫連鈺看了一眼屬於赫連縉的那個空座,眼眸眯了眯,早前覺得赫連縉無腦而草包,竟敢開口要皇帝的女人,如今想來,那個人分明是在給自己製造契機。
他算準了自己會被罰,會被禁足在靈泉宮。
所以,“禁足”只是做給外人看的表象而已,赫連縉一定在暗中密謀着什麼。
越想,赫連鈺就越覺得不安,他收回視線,“父皇,既然二皇兄不在,那麼一會兒他的那道聖旨便由兒臣親自去靈泉宮宣讀吧!”不給永隆帝拒絕的機會,赫連鈺接着道:“畢竟兒臣早前答應了二皇兄會去給他輔助課修的。”
永隆帝瞄了一眼衆臣看向赫連鈺的欣賞目光,沒什麼情緒地點了頭,“準了!”
宮宴散後,赫連鈺帶着聖旨來到靈泉宮,御林軍統領倒是放行了,守在大殿外的白起卻是死活不讓進,“二殿下吩咐了,他不見任何人,尤其是最不想看見三殿下你。”
赫連鈺不怒反笑,“二哥這是爲何?”
白起是赫連縉從外面帶回來的護衛,並非宮裡的人,他可不怕赫連鈺,梗着脖子目不斜視地看着遠方,僵硬道:“不想見就不想見,哪有那麼多爲什麼?”
赫連鈺揚了揚手中的聖旨,“我知道二哥一向不把父皇的話放在眼裡,可這是封王聖旨,他若是不接,還怎麼出宮建府?”頓了一下,赫連鈺挑起脣角,“你這般阻攔我,莫非,二哥他根本就不在靈泉宮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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