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豆生南國, 春來發幾枝,願君多采擷,此物最相思。
南國的春天, 沒有北方的乾枯燥寒, 亦沒有邊關的寒冷烈風。有的只是, 整日整日連綿不絕的陰雨, 與溫柔細膩的春風。隨風淺入夜, 潤物細無聲,卻莫明地讓人覺得壓抑,喘不過氣來。
這不, 天氣才稍稍轉睛,紅箋便迫不急待地拉着習慣窩在院子裡快要發黴的亦苒兒出了村子, 說是去集市採集一些必須用品。
再過兩個月就要臨盆了。小孩的衣物, 大人的必備品, 都已經準備妥帖。亦苒兒不情不願地跟在紅箋身後,打了一個呵欠, 越發堅定紅箋是“皇帝不急太監急”的典型代表。
不過,出來呼吸呼吸新鮮空氣,看看早起的朝陽總歸是好的。
從殤城到周國的這座邊關小城,平常人只需要一個月的時間,硬是被她們走走停停, 拖長了大半年纔到。從葉落風殘的深秋, 到枝繁葉茂的初春, 一路走來, 期間的點點滴滴, 不是不辛苦的。
印象最深的一次,便是兩人隨着一大堆乞丐窩在一處破舊的寺廟內, 外面風吹雨打,廟內火光四照。她們還同那些乞丐一起哼哼唱唱,度過了有史以來最難忘的一個除夕之夜。
亦苒兒已經很少想起墨塵殤了,在她能夠控制得住自己的白日。
每當夜深人靜,萬賴懼寂,整個世界都陷入沉睡時。唯獨她一人清醒着,非常殘忍地清醒着,一遍又一遍回憶着那些曾經,那些往事,那些生離死別。
想得最多的便是,如果他知道……
如果他知道她離開了,如果他知道她還是會想他,如果他知道她已經有了他的孩子,如果他知道她這幾個月過的是怎樣的生活,如果他知道……
這樣的如果總歸是沒有結局的,因爲每每想到最後不是被淚水淹沒,便是迷迷糊糊地入了夢。可是,就算是在夢中,他也不曾出現過。
越來越多的消息傳入她耳中,殤國五十二年深秋。塵王親自帶着數名暗影,幾百名侍衛趁夜潛入慕容府,將正在與外族勾結的慕容丞相抓個正着。
權傾朝野的慕容一氏一夜間全部敗落。慕容暄不堪其辱,一根白凌吊死在鳳擬殿前;慕容丞相一病不起,幾個月後也逝世了;慕容瑋被髮配到邊關,等着他的是一生一世的囚禁;其餘大大小小的家眷流配的流配,囚禁的囚禁……
而那一晚,剛好是亦苒兒離開王宮的當晚。消息傳入她耳中時,她整個人已經到了邊關。回頭看看這三個國家,殤城,不想回;康國,不能進,最終還是選擇了踏進了周國的邊界。
她已經不知道,他這樣做是爲了遵守她曾經說過的:“殤哥哥,不要趕盡殺絕”的諾言,還是隻想給天下人一個好的,清明的明君形象。
因爲隨着慕容一氏落網,關於他功德上的傳頌越來越多。
那一夜後,他將自己關在凌雲殿三天三夜不曾出來。宮中亂成一團,朝中羣龍無首,最後還是玉公公私自作主將關進死牢的汣汣娘子放出來。
汣汣娘子進凌雲殿不到一個時辰,墨塵殤也出來了。
出來後,他完全變了。勤政,愛民,每天披奏摺到深夜;清明,潔身,慕容暄曾爲她選舉的美人全數被遣散出宮,只留下一個汣汣娘子,稱號“嫺妃”。
妃號,是他曾經答應給她的稱呼,唯一的稱呼。如今,還是變了,不是嗎?女子爲仇進宮,反倒愛上自己的仇人,然後,他爲她的父母洗刷冤屈,他爲她放棄整個後宮,她終於被其感動,放棄江湖留在了他身邊……這樣的故事,亦苒兒不止聽過一次。
當然,如果那些傳頌的人知道在遙遠的異國他鄉,有一位身懷六甲的女子正在爲這段曠世其緣苦苦掙扎着,不知會做何感想。
沒有如果,因爲掙扎到最後,她也已經習慣了。
“又在發呆,又在發呆。”紅箋咬牙切齒地聲音從耳邊傳來。
亦苒兒回過神,兩人已經到了熱鬧非凡的集市,叫賣聲,吆喝聲,討價聲,聲聲入耳。一個轉頭,一身紅色衣裳的紅箋正瞪着一對大大的眼睛有些恨鐵不成鋼地看着她,那眼神彷彿在說:這大好的春光,不是帶你出來發呆的。
亦苒兒有些無所謂地聳聳肩,注意到一旁攤位上叮噹作響的的撥浪鼓。眼睛一亮,已經拉着紅箋興奮地跑了過去:“小鑼鼓哎,小鑼鼓,小孩兒一定喜歡……”
紅箋有些無可奈何地嘆了口氣:“這是波浪鼓。”
亦苒兒:“……”
“紅豆……賣紅豆了……”
正在認真選撥浪鼓的亦苒兒聞言轉過頭。繁華的鬧市中央,一位中年大嬸正挑着兩個籮筐,框裡裝滿了紅豆,一臉興奮地叫喊着。
亦苒兒放下手中的撥浪鼓,不自覺地被吸引了過去。
“紅豆生南國,春來發幾枝,原君多采擷,此物最相思。”亦苒兒蹲下/身子,捧起一手心的紅豆,感覺細小的顆粒一點點從指尖滑落,輕柔,絲滑,就像一個人的思念,不由得喃喃出聲。
“夫人好文才。”賣紅豆的大嬸豎起大拇指,笑得異常樸素。“我還是第一次聽說紅豆也能作詩。”
“姑娘若是喜歡。”後面跟過來的紅箋也跟着蹲下了身子,順手捧起一顆顆細小的紅豆。“不如買一些回去,紅箋會做紅豆糕。”一臉笑得極其燦爛。
紅豆糕?亦苒兒起初聞到這三個字,臉上表情有些茫然,然後不可預兆地笑了一下,心中那些陰靡也漸漸散去。
紅箋這想法不錯,不過她不太喜歡吃甜食。想到這裡,她站起身,看到前面更熱鬧的街頭,自然而然地離開紅豆:“前面好熱鬧,我們去看看吧。”
紅箋瞥了一眼滿滿一籮筐的紅豆,不置可否地搖搖頭,跟了上去。
兩人一直逛到旁晚時分,逛到集市慢慢散場,這才慢吞吞地,萬分不捨地踩着夕陽的餘輝往回趕。
細長細長的田硬上,兩邊是波光磷磷的田野。亦苒兒挺着一個大肚子在面前慢悠悠地走着,紅箋提着從市集採來的東西在後面慢吞吞跟着,偶爾路過的風,吹皺起一田清水,也吹翻他們破舊的粗布衣裳。
苣溪村的村民都知道是兩姐妹趕集回來了,紛紛向她們打招呼,臉上的笑容淳樸而真誠。
亦苒兒同紅箋一個月前趕到這裡時,村裡的人接待她們的可不是這種笑。一個身懷六甲的漂亮女子,與一位拿着劍的紅衣俠女,總歸讓人懷疑的。
亦苒兒慌稱自己是帶着妹子來邊關尋夫的。幾個月前,夫君被抓去充了軍,婆婆從此一病不起,沒幾個月便沒了。她與妹子無依無靠,只好變賣了所有的家產踏上了尋夫路。
好不容易尋到了邊關,卻連軍營的大門也進不了。只好找到這座離邊關不遠的小村想借宿幾晚,等想到辦法進軍營,一定離開。
苣溪村民風樸素,裡面有許多女子的夫君也是這樣不明不白地被抓去充了軍,然後再沒回來過。不由得有些同情這兩姐妹的遭遇,便一時收留了她們。
兩人在苣溪村住了下來,卻並沒有吃白食。偶然會幫村民們做一些手頭上的活,每次趕集回來,還總會爲他們帶一些集市上的東西。俗話說吃人嘴軟,拿人手短,一來二去,村民們便將這外地來的兩姐妹當作了自家人。
推開院子的大門,亦苒兒才發現院落中站了一個人。
夕陽的餘輝下,白衣男子衣袂飄飄,青絲如墨,扶手而立的背影隱隱帶着一絲高傲與不拘。
亦苒兒推門的動作微微頓了頓,紅箋已經拔劍擋在了她面前,整個人神色一正:“來者何人?”
幾個月來,只要稍微遇到一點點異常,紅箋便異常敏感地拔劍擋在她面前。這一點,倒是一直記着汣汣的叮囑,保護好她。
亦苒兒伸手碰了碰紅箋,提醒:“紅箋……”在她眼裡,來者是客,儘管這名來者的背景讓她覺得異常熟悉。
白衣男子聽到亦苒兒的聲音,似乎有些不敢相信,修長的身影微微頓了頓,然後極其緩緩地轉過身,像是怕打碎自己的美夢般,極其緩慢地轉過身。
待看到一身粗布麻衣的亦苒兒,與她旁邊那位正義凜然的紅衣丫頭時,整個人還是小小吃了一驚,好半天才反映過來,輕輕喚了一聲:“丫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