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苒兒是在第二天上午離開殤國軍營的, 趕到康國軍營已是下午。明明是二月的天,邊關卻開始飄起了鵝毛的大雪,一片又一片, 隨着寒風狂亂地起舞, 迷亂了她的雙眼。
同樣迷亂的還有哨崗上那一抺白色的身影, 他知道她會來, 自二孃回來後, 他便天天站在哨崗上等着。雖然,這一等就是七天,似乎她永遠都在讓他等, 上次在落山鎮也是這樣……漫天飛舞的雪花中,她一襲紅色的披風, 美麗得仿若不存在。
“我是殤國來的使臣, 特地來拜放你們家殿下。”亦苒兒說着, 自袖中出示了那塊銀色的令牌。
守門的侍衛看了一眼亦苒兒手中的令牌,又看了一眼亦苒兒, 臉上有些莫明其妙,卻還是恭敬地讓開了一條路:“亦姑娘,請進。”
很輕易地就進了康國軍營,並一路暢通無助被人領到了主將營帳外。
“殤國使臣亦苒兒特地來拜訪康國王子殿下。”帶路的小兵將亦苒兒帶到營帳門口後便消失不見了,她只好硬着頭皮自己上陣。
裡面沒有絲毫動靜, 守在兩旁的站崗士兵像兩棵筆直的樹杆, 連眼都不曾眨一下。
晶瑩剔透的雪花灑在她紅色的披風上, 又輕盈落下。亦苒兒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 寒風佛過時, 冷得徹骨。
不知道過去了多久,裡面終於傳來一聲:“進來吧。”聲音有些壓抑, 似乎帶着怒火。
亦苒兒掀帳走了進去,恭恭敬敬地跪下身子:“殤國使臣亦苒兒參加康國王子殿下。”她將兩人身份劃分得如此清楚,清楚得讓人心痛。
半響不見動靜,亦苒兒疑惑地擡起頭。
一股淡淡的墨香味補鼻而來,黃影一身白色長衫,正襟危坐於上桌,手中屋着一隻小號的毛筆。兩眼直勾勾地看着跪在地上的亦苒兒,慰藍色的眸子裡帶着一縷縷說不表道不明的東西。
亦苒兒想起叢棋那句:“黃影全變了。”是真的變了,不僅僅是以前象徵七大暗影的頭髮染成了黑色,高高束成一冠的變化;還有整個人散發出的陌生遙遠,冷漠,霸道的氣息。
“哼。”不知道是不是亦苒兒的錯覺,黃影似乎是從鼻子裡冷哼了一下,然後淡淡開口:“過來幫我磨墨。”
亦苒兒以爲自己跪久了產生了幻聽,擡起頭疑惑地看了黃影一眼;後者已經埋頭開始書寫,並不象說過話的意思。
“幫我磨墨。”見亦苒兒久久沒有反映,黃影再次提醒。只是,這一次,擡起了頭,兩眼直直看着跪在地上亦苒兒,不提名,不掛姓,但諾大的營帳,除了她,再無第二人。
猶豫了好久,亦苒兒還是戰戰兢兢地站起身,一步一步朝黃影走去。走近,那股子墨香味更濃郁一些。似乎是從桌上的研臺傳出來的,又似乎是從他身上傳出來的,深吸一口氣,然後輕輕磨動着研中的墨汁。
黃影顯然有些滿意,低下頭繼續書寫。
亦苒兒一隻手提着袖子,一隻手輕輕磨動着研中的墨汁,偶爾瞄一眼紙張上那些陌生而漂亮的字體。她在等,等黃影主動開口。
但黃影顯然沒有要主動開口的意思,低頭認真書寫着那些她不認識的文字。
營中火光充足,使亦苒兒原本冷得僵硬的身子漸漸暖和起來。鼻翼除了她身上自帶着的一股清香,還有那股淡淡的清雅的墨香味,有種歲月靜好的味道。
一直到外面天色漸漸暗下來,黃影才放下手中的毛筆,站起了身。
亦苒兒以爲他終於要開口,也跟着放下手中的磨,恭敬候在一旁。
黃影斜瞥了一眼身後的亦苒兒,喚來門外守着的丫頭:“領這位姑娘下去歇息吧。”
亦苒兒扭扭捏捏,看着黃影欲言又止,最終還是選擇退了下去。
第二天,亦苒兒很早便醒了,一收拾妥貼便來到黃影的營帳。沒想到黃影比他更早,依舊高高坐在他的主將之位,寫着那些她不認識的文字,注意到她進來,依舊是那四個字:幫我磨墨。
一直磨到下午。磨得她雙腿發帳,兩眼發暈,兩手也發酸的地步,黃影才大發散心地放下手中的毛筆,看了一眼站在一旁的亦苒兒,笑了笑:“你坐吧。”
有那麼一瞬間,亦苒兒幾乎以爲自己看到了以前那個幾次救她於水火之中的黃影了,淡淡的溫暖,遙遠到幾乎不存在,卻是讓人安全的。
“你來這裡,他知道嗎?”黃影一邊收拾手中的紙張,一邊漫不經心地問一旁亦苒兒。
亦苒兒擦了擦額上的虛汗,低下頭:“不知道,我留信給他了。”
又是一陣沉默。
黃影繼續收拾手中的紙張,亦苒兒低頭坐在另一邊,少了剛纔磨墨時的淡然,營帳中的氣氛壓抑得她喘不過氣來。
“我在落山鎮等你時,遇到了一大批桑國的人,他們認出了我頭髮上的標誌,將我綁到了桑國軍營,想從我口中得知殤國軍營的情況。”不知道過了多久,黃影開口打破了這可怕的沉默。
亦苒兒安靜坐在一旁,決定來這裡進,她就知道自己早晚都得扮演一個傾聽者的。
“他們嚴刑拷打我,逼我說出殤國軍營中的情況,我不回答,他們就加重刑法。這樣,一直磨到某一天,我的身體在他們的拷打下突然產生了一股奇怪的力量,有些記憶就這樣衝破了束縛。”
黃影說到這裡,頓了頓,轉身看着亦苒兒,嘴角掛着嘲諷的笑意:“我十歲那年,隨父王下山打獵,不料在途中迷路,遇到一頭兇猛的老虎,是影子婆婆救了我。她將我帶回家,我問要怎樣才能報答她,她發現了我身體中潛藏着的音樂才能,只說問我借一些東西。第二天醒來,我已經成了七大暗影中的黃影。”
亦苒兒黃影的敘述,心裡一時五味雜成,什麼味都有。
然後,站起身,臉上已經是認命的表情:“影子婆婆欠了你,墨塵殤欠了影子婆婆,我欠了墨塵殤,所謂因果報應,不過如是。”然後,擡起頭,臉上已經換上了一副大義凜然的表情。“說吧,黃影,要我怎樣做你才肯退兵?”
黃影看了亦苒兒一眼,雙手背在身後,突然仰天大笑了起來:“亦苒兒啊亦苒兒,你是真不知道還是假不知道?半年前,殿下給我一道密令,讓我下山找你。從你失蹤的殤城開始找起,一年的時間,如果還找不到就回邊關。”
說到這裡,黃影停下來回走動的腳步,來到亦苒兒面前,頓步:“沒想到,我纔剛出邊關,就遇見了你。那天,我本來沒準備去落山,只是突然間產生了一個念頭,想去看一眼山上的狼羣。這個念頭折磨得我喘不過氣來,只好放下原來直奔殤城的計劃,去了落山。一開始,看見被狼羣圍困着的小女孩,我並沒有認出來,救你,只是一種本能。”
“你說,加上這一次,我一共救了你幾次?”
原來墨塵殤有派過個找過她,現在知道也不算太晚了。“三次,監獄中一次,落山上一次,雨中一次。亦苒兒擡頭,真誠地看着黃影。
黃影瞭然地笑了:“沒想到,你記得如此清楚。”又定定看了好一會兒亦苒兒的又眼,然後又問。“既然你也欠了我的,那麼,你準備拿什麼來還?”
“我不知道。”亦苒兒低下頭看着自己的腳尖。“我的命只有一條,就在這裡,你隨時可以取走。”
“如果我要的是命,當初何必要多此一舉救你。”黃影提醒,然後一字一句,極其緩慢卻也認真地開口。“我要的是你的人,亦苒兒,留下來,我保證百年內不再進攻殤國,並且年年朝供。”
亦苒兒驚愕地擡起頭,倒退數步,搖搖頭。
黃影步步逼緊,擡起她的下巴,被迫她看着自己:“亦苒兒,你告訴我,人與命有什麼差別?”
亦苒兒被迫擡着頭近距離看着黃影,直覺地搖了搖頭:“沒有差別。”
“那你爲什麼寧肯留下命,也不願留下人來?”
亦苒兒晶亮的眸中生起一團煙霧,倔強地將頭扭向一旁,不願意回答她的話。
黃影注意到她脖子上的傷口,一驚:“你脖子受傷了?”
亦苒兒本難地伸出手遮住,語氣有些倔強:“不關你的事。”
“是墨塵殤?”
“哈?”亦苒兒轉過頭,一臉不思議地看着黃影。“墨塵殤?他閒着沒事割我脖子幹嘛?黃影,除了要我留下來,你究竟怎樣才肯退兵?”
“我知道了。”黃影晃然大悟,放開亦苒兒,點點頭。“是二孃對吧,她恨墨塵殤傷了落少的事,所以找你發火,很好,很好。”
亦苒兒看着黃影臉上的陰暗,心中一驚:“你想幹嘛?不要傷害她,她只是爲愛所困罷了。”
“爲愛所困?”黃影聞言驚訝地轉過頭,高大的身影瞬間來到亦苒兒面前,擋住了她眼前所有的光線,低下頭,問:“那麼,亦苒兒,你知道我喜歡你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