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大叔……”亦苒兒夢中驚醒,額頭的汗珠順着蒼白的臉頰大顆大顆滴下。腦海裡浮出墨塵殤騎着馬在戰場上廝殺的場景,一支銀色的劍羽從他身後數裡出發,正好對準他紅色的將軍服……夢到這裡嘎然而止。
窗外的雨還沒有停,伴隨着呼嘯而過的風一遍一遍拍打着緊閉的窗扉。
她知道,他是一位嗜戰如命的軍事家,也能猜到他現在大概還躺在宮中某個美人的溫柔鄉里醉生夢死,卻不知自己爲何會有這樣一夢。
她回想起昏睡前見到的滿世界血腥,左胸上再次傳來隱隱一陣刺痛……
“他是誰”
亦苒兒聞言擡起頭。軒轅軻雙手抱胸冷冷地站在一邊,桃花眼四周聚滿起黑色的眼帶,光滑的下巴爬滿了一層薄薄的青色鬍鬚。而平常那張總是雲淡風輕,似乎天塌下來也不關他的事的俊臉,此刻憔悴得讓人有些心疼。血紅的雙眸直勾勾的盯着她,裡面泛着深深的怒意或是妒意……這是她從來沒有見過的一面,亦苒兒愣住,一時忘了回答。
“我問你,他是誰?”軒轅軻咬緊牙關,一字一字重複。下一秒,一隻手已經風捲殘葉般緊緊揪住了她瘦弱的肩膀,整個人在隱隱發着抖。
窗外,暗沉的天際突然霹開一道刺目的閃電。然後是更大的風聲,雨聲,木質窗門發出更可怕的嗚咽聲。
亦苒兒心頭一驚,她也不明白自己剛纔怎麼會脫口而出那個人的名字。明明,他都已經不要她了。貝齒緊咬下脣,一股倔強爬上她殘留着汗珠的額頭,就是不願開口說一個字。胸上的傷在他怒氣衝衝的搖晃下,傳來一波波抽痛,她知道,她又欠了他一個人情,一條人命。
“我在問你話,爲什麼不回答我?”軒轅軻見她不語,心裡的怒火更深。血紅色的眼底開始聚集起一場黑色的風暴,似乎下一秒,就要將眼前的人捲進風暴中心,狠狠撕碎。
不眠不休的五天五夜,寸步不離的五天五夜,衣不解帶的五天五夜。他要的,不是這種結果,不是這種無言的沉默。
亦苒兒的身體不由自主地抖了抖,這是她第一次見他發脾氣,光滑飽滿的額頭青筋爆起。將近三個月的相處,他總是帶給她一臉似笑非笑,陪着她瘋,陪着她鬧,陪着她一路走到現在……也不是沒有猜想過他的身份,卻總是覺得沒有必要,也沒有資格。
她可以在他高興時添添錦花,卻不知在他突如其來的怒火中送什麼炭合適。況且,那三個字,她是不能說的。那怕爛死在肚子裡,也不能對任何人提起,絕對不能。想到這裡,亦苒兒低下了頭,一副任君處置的模樣,也順便遮住了一臉的委屈與呼之欲出的淚珠。
豈不知,她這個動作更加激起了軒轅軻呼之欲出的怒火,摺扇微微伸出,霸道地挑起她尖細的下巴。口氣帶着強迫的味道:“看着我,告訴我,他是誰?”
亦苒兒被迫擡起頭,明亮黑眸裡的委屈輕輕一晃,兩行清淚就這樣順着眼角晃出,無聲無息,晶瑩剔透,澆灌着左眼底那顆淺褐色的淚痣。
那淚珠晶瑩得軒轅軻的心一陣陣抽痛,手中的動作不由自主地放鬆。她才初醒,身上的傷還未痊癒,蒼白的小臉甚至還未恢復正常的血色。何苦爲了連自己都說不清的感情如此逼她,擡起頭狠狠閉了閉眼,腦海浮出她在病中呼喊“軒哥哥”三個字時的焦急與無助,一股怒火自心底竄起,卻無處可發泄。。
從來沒有如此錯敗過,從來沒有。就好像一個人用盡了一生的力氣握緊一個拳頭,終有一天,狠狠砸了出去,迎接他的卻是異常柔軟的棉花。
“丫頭,告訴我,他是誰?”想到這裡,軒轅軻放開她的下巴,另一隻手輕輕擦去她臉上的淚珠,聲音柔軟而溫和,固執的求一場殤。
亦苒兒咬了咬脣:“軒哥哥,你……”
“不要叫我軒哥哥。”心頭剛剛生起的不忍在聽到這三個字時消失殆盡。甩開好的臉,倒退三步,嘴角彎開一個無比悽慘的弧度,搖搖頭:“我不是你的什麼軒哥哥,從來都不是。你告訴我,你口口聲聲,連夢中都念念不忘的那個軒哥哥,他……到底是誰?”
聽到這裡,不知爲何,亦苒兒心裡竟然鬆了一口氣。原來他不是在追究她大夢初醒呼出墨塵殤,而是爲了她昏迷時不自覺地已經習慣了的三個字。從十五歲開始,她就習慣了在受傷時輕輕呼出這三個字,因爲那時,他是她的唯一,這並不是一朝一夕能改變的。卻沒有細想爲何會鬆這一口氣。
“他到底是誰?”見她只是緊緊蹙着眉頭,似乎在思考什麼極其嚴肅的事。軒轅軻他提高了聲音,拖長了尾音。
一道道閃電,一陣陣響雷,伴隨着傾盆的大雨呼嘯的冷風狠狠敲砸着緊閉的窗門,似乎在提醒軒轅軻,不要再逼她了,也不要再逼自己了。
亦苒兒擡起頭,幽黑的雙眸直視軒轅軻的眼睛。一閃而過的閃電下,她的小臉上還有未乾的淚花,卻帶着毅然決然的表情,嘴裡緩緩吐出兩個字:
“林軒!”
“砰”的一聲,一道炸雷響徹天際,緊閉的窗在大雨的不泄的努力下發出“啪”的一聲碎響,打開了。窗外的雨水迅速落進房間,發出啪啪的擊打聲。
說出這個名字,亦苒兒聽見自己的心輕輕抽痛了一下。只是一下,然後,便猶如天邊的浮雲霎時消失不見了。
軒轅軻整個身子無力後退,退至桌邊,退無可退。滿臉痛苦地看着坐在牀上的亦苒兒。其實,她不知道的是,他剛剛的盛怒其實還帶着另一層自欺欺人,期待她能說出:你就是我的軒哥哥啊!
可是,她沒有,她說出了那個名字。那個同樣帶着一個‘軒’字的男人。其實,想想也是,她這樣的女子又怎麼會如此輕而易舉的去相信一個人。
“你無條件信任我,不過是因爲我名中正好嵌了一個‘軒’字,對嗎?”軒轅軻手扶着一旁的桌子,聲音顫抖着開口。
“轟轟轟”三聲響雷響徹整個蒼穹,亦苒兒下意識往牀角縮了縮。其實,她從小就有些怕雷,何況還經過了雷霹穿越一事。只是緊緊抱住自己的雙膝,既沒有說是,也沒有說不是。
“不對。”軒轅軻搖搖頭。聲音開始恢復如初的鎮定。“一開始你跟本就不知我的名字纔對。那麼,是因爲我的長相,我與他長得有幾分相似,對吧!”聲音無波無闌,無悲無喜,桃花眼恢復以往的似笑非笑。但,這不是疑問句,是肯定句。
亦苒兒低下頭,依舊沒有一個字。緊咬的脣瓣上滲出細細的血珠。
這個世界上有一類人,將悲痛的過去當作一種經驗,一種收穫。也有一類人,將過去深深埋入心間,縛上繭,不對別人提起,自己也拒絕去想。顯然,她是屬於後者。
“亦苒兒,你夠狠。”軒轅軻定定看着牀上的亦苒兒良久,然後,緩緩吐出如是六個字,甩門而去。
除了這六個字,他其實拿她沒有任何辦法。輸就輸在他把她看得太重這一點上。至於爲何要將她看得如此之重,一向淡然自持的他又爲何會如此盛怒,他想不清緣由,亦找不到出口,只好佛袖而去。終究太過年少,弄不清楚自己想要什麼,等想清楚一切時,最想要的已經成了最不能要的了。
亦苒兒定定坐在牀上,聽見門打開又“砰”的一聲關上,聽見大開着的窗門在雨中發出悲痛的哭泣聲,聽見閃電攜帶着雷在天際馳聘發出的歡笑聲,彷彿也聽見了大雨滂沱中自己那一聲聲撕心裂肺的“軒哥哥……軒哥哥……”
從高中到大學,一路相隨,她曾經固執的認爲,她是他的唯一。直到那個叫“木瓜”的女子的出現,不,確切地說,是那個叫沐恬的女子出現。
小學,她是在鄉下奶奶家唸的,漢字從來只學一邊。
所以,當她看到他的草稿本上出現一張又一張塗滿“沐恬”二字的草書時,還悄悄爲他買了好多好多木瓜送他當早餐。
只是,後來,他漸漸不再遵詢她父親的叮囑,陪她的時間越來越少,出現的次數越來越少,關心的電話也越來越少。她有些心慌,卻不知爲何。直到有一天,他將一小盒巧克力放在她手中,讓她轉交給英語專業一名叫沐恬的女子時,她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此“沐恬”,正是此“木瓜。”
不喜歡看見他對另外一名女子好或是牽腸掛肚,索性將他的禮物全數扔進了垃圾桶。
可是,還是沒有阻止他越走越遠的背影。終於,有一天,她尾隨在他身後,看見了那位沐浴在陽光下翩翩起舞的白衣女子,她舞得很美,像一隻破繭而出的蝴蝶。她看過很多次,每一個步驟,每一個動作都深藏心底。
她說她叫沐恬,是林軒的女朋友。高高揚起的下巴像一隻驕傲的孔雀,明亮的眸子分明帶着幾絲挑恤。
她只是黯然地轉過頭,看見他看着那女子時化也化不開的濃濃深情,那是她從沒見過的一面。
從那天開始,她漸漸失去了那些理所當然。她跟在他們身後,遠遠看着他對那女子露出從沒有在她面前露出的萬種柔情,看見那女子在一旁跳舞時他站在一旁拌揍的和諧,她心裡難受,在心裡譜了一首歌,似乎只是爲了證明她對他的好不會不及那個女子。
後來,看見那女子出口成章時他一臉讚賞之意的說出‘腹有詩書氣自華’時。她回去以後開始惡補小說,卻在一拿起紅樓夢就懨懨欲睡時拿起另一本穿越小說看得心花怒放。
也不是沒有告訴過他,從‘軒哥哥,我長大後要嫁給你。”到“軒哥哥,我愛你。”到最後的“軒哥哥,不要喜歡木瓜,不要,不要……”她都一一嘗試過了。
他從最初寵溺的微笑到後面的一言不發,再到最後的見她就躲。
然後,終於有一天,他拉着沐恬的手站在她面前:“苒兒,她不喜歡我們走得太近。”
沐恬高高仰起頭,自視清高地一瞥:“我纔是他明正言順的女朋友,你算什麼呢?”
她算什麼?五年的相處,抵不過他們五個月的相識,她終究什麼也不是。看着他牽着沐恬的手越走越遠,她在後面一聲聲叫着“軒哥哥……軒哥哥……”淚水模糊了她的視線,雨聲淹沒了她的聲音。
可是,爲什麼?在她放棄學業出國不到一年的時間,他又打來那樣一通電話。他說:“我們結婚吧。”
那些執意要回去的理由,難道真的只是爲了一句:“爲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