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苒兒再次醒來, 已是第二日黃昏了。賬內鴉雀無聲,叢棋瘦弱的身影一動不動站在門口,帳外秋雨煞人。
亦苒兒自牀上坐起。四下瞧瞧, 並不見半分墨塵殤的影子, 心中有些擔憂, 掀開被子就準備起牀。叢棋聽到動靜跑了過來, 按住她不安分的身子, 提醒:“你昨晚受了風寒,高燒才退。現在這又是要去哪裡?”
“墨……”亦苒兒擡頭看着,臉上神色盡是焦急。頓了頓。“你們殿下呢?”帳外秋雨綿綿, 伴隨着整日整日刮過不停的風,吹起營帳的門布, 綿綿不絕。
這樣的天氣, 他不好好呆在軍營, 又是去了哪裡?
依昔記得昨晚她拉着他的手胡言亂語了好多話,他出乎意料地任由她握着, 聽着她那些前言不搭後語的解釋。她知道他一直在,便安心睡了過去。沒想到,今天醒來的第一眼,他又不見了。
說不出的失望,難受, 交叉着一股隱隱的擔憂隨着帳外的雨水, 一層又一層, 久久不能平息。
聽到亦苒兒的話, 叢棋也下意識擡頭看了看帳外漸漸連成一條線的秋雨, 狂風貿足了勁,似乎要將整座營帳吹翻似的, 從早到晚,一直沒有停過。如畫的眉目漸漸糾結成一團,自言自語道:“早晨天還沒亮,前方的探子便來報,說桑隅兩國趁雨對我國邊關發起大規模攻擊,前方十分危險。殿下一早便帶着澄影一同前往了。”從棋說完,輕嘆一聲,人又不由自主走到了營帳門口。
聽完叢棋的話,亦苒兒心裡突然涌起一股不好的預感,腦裡不由自主浮出見墨塵殤受傷的夢景,那一件紅色的披風,那一把銀色的劍羽……胸口突然傳來一陣頓痛。起牀,迅速披上一件外套,來到帳篷門口問叢棋:“前面可有消息傳來?”
雨,越來越大,嘩嘩打在散沙似的地面上,濺起一個個小沙坑。
“沒有,一點消息也沒有。”叢棋搖了搖頭。然後,又似是想起什麼似的,將亦苒兒推回牀上。“你怎麼起來了?殿下離開時特意吩咐我要好好照顧你,不讓你四處亂跑的。是不是餓了,我那邊有熬好的粥,這就去給你端來。”叢棋說着就要出門。
“等等……”亦苒兒拉住從棋,大病初癒的兩頰還泛着不正常的蒼白,乾渴的嘴脣顫抖着開口:“這……這一仗,是不是很不容樂觀?”問出這句話,心裡沒由來的又是一陣抽緊。
從棋頓了頓,本就毫無血色的臉越發煞白,眉頭爬上一層擔憂。掙扎猶豫了好幾翻,最終還是選擇將亦苒兒按回牀上:“你在胡思亂想些什麼,軍中的事是豈是我一介女子能隨意揣測的。”注意到亦苒兒並沒有好轉的臉色,聲音柔了柔。“殿下武功那麼高,你放心,不會有事的,況且,不是還有澄影嗎?澄影的鞭子可是長月大陸第一名。”澄影鞭子雖使得好,卻也有一個致命的弱點,那便是在雨中毫無用處。
只是,知道這事的人並不多,除了殿下與影子婆婆就只有她們四姐妹與七道暗影了。但願,這只是巧合。
亦苒兒抱膝坐回牀上,垂下的眼睫毛一直不安分地顫抖着。心裡那股不安並沒有因爲叢棋的話得到安慰,相反,隨着外面越來越暗沉的蒼穹,涌起更多的不安來。
叢棋出去了,不一會兒又進來了,手裡端着一碗粥。
亦苒兒已經換好了衣裳,正打理着披散的頭髮,見從棋進來,頭也不回地說了一句:“與其這樣徒勞無功的等着,倒不如出去看看。”能走近一點算一點,這樣毫無結果的等待只會讓她心裡更加不安。
叢棋連忙放下手中的粥,來到亦苒兒面前阻止:“不行,你不能出去。前方不是你我這等手無縛雞之力的女子能去的。再說殿下一直叮囑我好好照顧你,絕不能讓你出去淋雨的。況且……”殿下爲了你,昨晚一夜沒睡。
“我不是亂跑,也不會讓他擔憂私自去前方去。”亦苒兒並沒有注意到叢棋的欲言又止,鬢髮已經高高束成一束,露出寬闊白皙的額頭,不由以往的是,上面爬滿了一股子倔強。打斷叢棋的話。“只是不想這樣坐在這裡空等,能近一步算一步吧。你要不要同我一起去?”
“可是,你不能讓殿下替你擔心……”叢棋的聲音越說越小,明顯有些動搖了。
“眼下是我心裡爲他擔憂得坐立不安……”話到這裡,亦苒兒的聲音嘎然而止。似乎在思索着自己剛剛究竟說出了怎樣一句不可思議的話。等反映過來時,叢棋已經拿來了兩把傘。
拿一把於亦苒兒,一臉的堅定的說:“好,我陪你一起到軍營門口看看,說不定他們已經在回來的路上了。”
亦苒兒點了點頭,撐開傘同從棋一起離開了帳篷。
外面的雨不知何時已經變小了,秋雨霏霏,隨着路過的風斜織入網。軍營四下除了巡邏的將士,只剩留在帳中將養傷口的殘兵了。看來,這一次的戰役很大,不然,依墨塵殤的性格,絕不會傾巢而出,不給自己留一點餘地的。
兩人撐着傘到軍營門口,雨已經成了毛毛細雨,風卻依舊沒有絲毫減弱的意思。遠處黃沙籠罩在一層薄薄的霧氣中,越來越暗淡,近處,高高架起的軍牆上,熊熊烽火已經點燃,隨風顫抖。
亦苒兒腦海裡再次不由自主浮出那個夢境,那一身銀色的盔甲,紅色的披風,還有那支銀的羽劍,毫不知情的背影……轉過頭問了叢棋一句:“你們殿下最近是不是受過劍傷?”
叢棋顯然很驚訝,自傘下擡起頭。“你怎麼知道,你那時應該還沒來軍營纔對。那是殿下來邊關後受過的最大的一次傷,傷在後背……”
話語間,遠方突然響起了“嗒嗒……嗒嗒……”的馬蹄聲。亦苒兒定睛一看,只見坑窪不平的大路上,突然出現一大羣人馬,帶頭的身穿銀色盔甲,肩披紅色的披風,一路自風雨中馳聘而來,正墨塵殤。他的身後跟着無數個穿着盔甲的小兵,黑壓壓好一大片……
看着他帶着千軍萬馬騎在馬上威風凜凜的模樣,她心裡那塊大石頭總算得以落地,卻又隨之涌出一股說不出的,無法言語的失落之感。似乎這纔是他的世界,戰爭、權利、鬥爭,是她永遠也走不進的世界。
眼睛突然變得酸涉難忍,淚眼模糊中,她看見那一道紅色的身影於風雨中已經越走越近。她手中那把白色的油紙傘不知何時已經掉落在地,在溼鹿鹿的沙土上滾上幾圈,最終停留於一沙凹處,傘面還在緩緩滴着水。
騎在馬上的墨塵遠遠地就看見了軍營門口那一紅一白的兩道身影,眼中纏繞着同樣的關切,與放鬆,還有一絲說不出的悲哀。
他起初還自己產生了幻覺,定睛一看,白色身影已然轉移眼神,紅色身影定定站在細雨中,白色油紙傘遺棄一旁,高高速起的黑髮於風中起伏不定,又被霧氣般的雨很快沾溼於肩上,臉上……他幾乎是不敢相信地用力眨了眨雙眼,那個如精靈般的人兒已經到了眼前。
他來不及多想,伸出手一把將她從地上撈起,撞進自己懷中。一向鏗鏘有力的肩膀明顯一陣搖晃,但又很快穩住,馬已經踏進了軍營。
一旁的從棋見到這一幕,一直蒼白的臉色總算得已好轉。澄影已經跳下馬跑了,一臉擔憂:“你怎麼跑出來了,還穿得這麼單薄……”
亦苒兒安靜眷縮在墨塵殤懷中,一動不動。如果不去思考以前的種種或是以後會發生的種種,這個懷抱無疑是溫暖的,寬厚的。
馬來到帳篷前,墨塵殤輕籲一聲:“籲……”眼前的白色帳篷已然開始有些模糊不清,他搖了搖暈眩的頭,問懷中的人。“爲什麼要去軍營門口。”藏在軍帽下的俊臉毫無血色,而雨,還沒有停。
亦苒兒抿了抿脣,老實回答了一句:“我……害怕……”說完,聲音無故變得硬嚥。
墨塵殤身子一徵,想說什麼又無力嚥下。掙扎着跳下馬,高大的身子一陣晃動,臉上神色明顯痛苦萬分,又強逼自己站直,雙眼微微閉了閉。下意識伸出手就要去抱馬上那一抹紅色的身影。
後者已經摔先跳下了馬,伸手便要去握墨塵殤伸出的雙手。細雨微風中,她看見他修長的指間染着幾朵紅色的血玫,在微微顫抖着;然後,她看見那些血玫瑰在雨中紛紛殘謝調零,眼前那一抹高大的身子向後倒去;耳邊傳來“咕咚”一聲,是重物墜地的聲音。
亦苒兒像一具了無生氣的殭屍愣在細雨中。微微伸出的手指間還殘留着剛剛趁他不注意時悄悄擦下的淚珠,很快被雨水打溼,雨水,又趁她不注意時染溼她的秀髮,打溼她的衣裳,然後被怒狂的風吹起。
身後來不及回帳篷的將士均愣在原地,空氣像被冰結般,冷得徹骨。
“殿下……”與澄影一起撐着傘走近的叢棋,無意間瞥見躺在地上墨塵殤,雙眸驟然睜大,發出撕心咧肺的一聲尖叫,劃破冰凍的空氣。
軍中瞬間亂成一團。
亦苒兒佔着地理優勢,最先蹲下身子,伸出手地抱起地上的墨塵殤:“墨大叔,你怎麼了,怎麼了,快醒醒,不要嚇我……”溫熱的淚水自溼透的小臉一點點滑下,明明,剛剛一切都還是好好的,他還一把拉她上了馬,同騎到帳篷門口……扶在他背部的手摸到一股粘稠,下意識拿出來一看。
血。鮮豔欲滴的紅色血液,在秋雨的稀釋下四處不安地逃竄着,染紅了他身上的紅色披風,於雨水一起流向溼透的黃沙中,很快便消失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