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苒兒在牀上扭扭捏捏一直捱到天黑, 後來因爲實在受不了牀上這股子奇怪的胭脂味,才爬起來用了一點點飯。
一出帳篷,果然, 叢琴安靜地守候在一旁。
見到亦苒兒出來, 恭恭敬敬地行了一個禮, 然後從容不迫地開始收拾帳篷裡的一切。
亦苒兒吩咐叢琴做的第一件事是替她找一處小帳篷, 自然是離墨塵殤這主帳越遠越好。用她的話講, 絕不能呆在這裡,被他吃了又吃,到最後連骨頭都不剩。
叢琴顯然沒預料到亦苒兒會提出這樣一個要求, 小小愣了好一會兒才明白她話裡的意思。按照原來的計劃,她是要隨殿下一起出關的。殿下卻將她留在了軍營, 說是照顧亦苒兒。雖然殿下嘴上沒說, 她卻大概能猜到, 殿下是害怕亦苒兒不辭而別。
其實,就連叢琴自己也以爲, 亦苒兒要做的第一件事定是想方設法逃跑。
只是,亦苒兒本人倒是沒想那麼遠。她只是不知道如何來面對墨塵殤,本來以爲再無交際的兩個人,就這樣有了最親密的關係。至少,得給她一點點青黃相接的時間吧。
三日後, 亦苒兒從墨塵殤的主營帳搬出, 住進旁邊一處明顯只能稱爲一次性帳篷的臨時小營帳裡。還很不滿地嘟了嘟嘴, 離得近也就算了, 但這差別也太大了吧。
如果將墨塵殤那個豪華富麗的將軍帳比作一棟房子的話, 她這處就更像是主人家閒來無事蓋的一間小狗窩。
俗話說金窩銀窩不入自己的狗窩,亦苒兒還是窩在這狗窩裡呆了整整三日纔出去。當然, 她不會真叫自己的窩爲狗窩,而是給她取了一個佛法十足的名字:“淨土。”
意思不言而語。
一出帳篷,巡邏而過的將士們無一不用奇怪的眼神打量着亦苒兒。
亦苒兒不自在地扯了扯身上的淡藍色長裙。陽光下,將士身上的銀色盔甲灼得她眼睛生痛,手中的長矛更是恍得她心裡陣陣發虛,自古軍營便是女子的禁地……
叢琴正好從墨塵殤的營帳裡走出,見到亦苒兒這副表情,又看了看四周巡邏的將士與手中的長矛,瞬間就明白了。
“亦姑娘若是悶得慌,軍營中四周是可以隨意走動的。”
大概是得了墨塵殤的吩咐,叢琴一直喚亦苒兒爲姑娘,雖然禮儀依舊同宮中一樣周道。
亦苒兒看了一眼同樣一身女子裝扮的叢琴,皺了皺眉,或許在這架空王朝,規矩並沒有那麼完善吧。這才放心大膽地往轉過身往另一邊走去。
時已黃昏,殘陽如血,大片大片灑在軍中數千個白色帳篷上,爲他們渡上了一層金黃色的光暈。遠遠看去,竟有種人間煙火的錯覺。
遠處黃沙堆積,空氣裡帶着夏天特別的燥動,卻不熱。亦苒兒一邊擡頭看被夕陽染紅的大半邊天,一邊深一腳淺一腳地踩在凹凸不平地黃沙上,熱熱的黃沙,透過薄薄的繡花鞋底直低腳心,讓她第一次深刻意識這是塞外的邊關。
仰頭走路的亦苒兒與迎面一名低頭想心思的紫衣女子撞了個正着。
兩人皆朝身後的黃沙摔去,摔了個底朝天。
亦苒兒因上次傷好後多出的一股奇怪之力,整個人立馬翻身從地上爬了起來。見被自己撞倒的是一位柔弱的女子,籃子散在一邊,黑色的藥材灑了一臉,空氣裡帶着一股淡淡的卻異常熟悉的藥香味。
“姑娘,你沒事吧?”亦苒兒扶起地上紫衣女子,一邊不好意思地道歉。“不好意思,我剛……”聲音嘎然而止,劉海下一對黑色眸子驟然睜大。
眼前這女子眉目如畫,雙瞳剪水,以前總是帶着淡淡愁思的額頭被一層薄薄的劉海遮住,整個人看起來靈動不少。玉頰微瘦,肌勝白雪,以前就顯得不怎麼真實的五官如今更是罩上了一層淡淡的薄霧,讓人產生一種如夢似幻的錯覺。整個人由裡到外散發着一股淡淡且好聞的藥香,正是宮中死去已久的叢棋。
太詭異了。亦苒兒整個人不由自主倒退幾步,夕陽的餘輝下,小臉煞白如雪,引襯出身後大片大片的更加陽光燦爛。
叢棋擡起頭,見到亦苒兒這副表情,如水雙眸中看不出任何起伏。彎下腰,不動聲色地灑落一地的藥材一點一點拾進一旁的籃子裡。瞼着的雙目上,彎曲的睫毛輕輕顫了顫。
亦苒兒愣了半響。擡了擡頭,太陽似個火球懸掛在西方,眼看就要掉下去了,蒼穹大片大片被染成火紅。又狠狠閉了閉眼,再次睜開,眼前的叢棋還在。試探着一步一步靠近,小心翼翼地問了一句:“你是叢棋?”
蹲在地上的叢棋聽到這句話,擡起來,清秀的雙頰看不出任何表情。對着亦苒兒微笑點頭。笑顏中已經沒有了幾個月前的苦涉,委屈與或者不服。有的只是淡然,大度,或是迷茫。然後低下頭繼續拾起地上的藥材。
不奇怪!不奇怪!!!亦苒兒提醒自己,輕輕拍了拍上下跳動不安的胸口。她不就是被墨塵殤宣佈暴死卻依舊活得好好的一個例子嗎?可是,眼前這人,她明明有親眼見到她口吐鮮血啊?而且還因慕容暄的話,心裡好長一段時間過意不去。
“你沒有死?你怎麼會沒有死的?你竟然沒有死?”想到這裡,亦苒兒一臉激動地拉住叢棋的手,臉上帶着如釋重負的笑容。
一連三個沒有死,將叢棋原本就有些白的臉問得更加煞白。手上的動作輕輕掙了掙:“姑娘,我並不認識你。”說完,貝齒輕咬下脣,瘦削的臉上更顯楚楚可憐。
“你……你不認識我?”亦苒兒驚訝地張大了嘴,再次仔細瞧了瞧眼前這張臉。這樣柔和的五官確實是叢棋的,而且她剛剛自己不也承認了嗎?
“姑娘,你弄疼我了。”叢棋再次掙了掙手,長長的睫毛微微顫了顫,話裡竟然帶着幾分柔弱與說不出的委屈。
亦苒兒有些萌了。沒錯,眼前這女子的長相確實是有一張與從棋一模一樣的臉,連身上自帶的藥香都一模一樣,可她們說話的口氣卻全然迥異。
叢棋的話中總是帶着一股不自知的銳刺或是不屑,而眼前這紫衣女子說話卻全然一副楚楚可憐樣,話裡更是帶着幾分讓人憐愛的柔弱。而且,她的打扮與叢棋在宮中的裝束也有很大的差別……
亦苒兒手中的動作微微鬆了鬆,秀氣的眉頭緊緊糾結成一團。張了張嘴,正準備再問些什麼。背後卻突然傳來一股凌利的掌風,並伴隨着一聲爆喝:“你在幹嘛?”
亦苒兒只感覺背部傳來一陣疼痛,被迫鬆開叢棋的手,整個人再次倒入了燥熱的黃沙之中。
火紅的太陽已經掉入山腳,殘留一抹殘陽斜斜穿透山腳,亦苒兒下意識伸出手擋了擋刺眼的光芒。擡頭,眼前站着一位身影高大的男子,一身銀色盔甲,帽下滿是絡腮鬍子的臉正關心地扶起地上的叢棋:“你沒事吧。”黃昏下,兩人相擁的身影帶給她一種如詩如畫的美感。正是她在落府時無意間撞見的澄發男子。
“你在幹嘛?”澄影安頓好叢棋,轉過臉質問地上的亦苒兒。然後頓了頓,又道:“怎麼會是你?你不是落府裡面的人嗎?怎麼會來軍營的?”顯然,澄影並不知道亦苒兒的來歷。
這人不但長得像李奎,力氣也不相上下,剛剛那一掌已經害她吃了不少黃沙。聽到這句質問,亦苒兒並不理,只是吃力地撐起手想從地上爬起來。
下一秒,澄影手中的長矛已經低在了她的胸口,怒喝:“說,你到軍營來是何目的?”
叢棋安靜地站在一旁,路過的風吹起她紫色的裙角,一副置身局外的模樣。
亦苒兒被迫跪在地上,眼角瞥了一眼胸前的銀色長矛,矛頭在夕陽餘輝的照耀下發着燦爛奪目的寒光,腦海不由自主浮出上次在碧譚受的那一劍,小臉越發煞白起來。擡頭,看了一眼居高臨下望着自己的澄影。“我……”
話未說完,身子突然一輕。整個人被一個寬厚溫暖的懷抱抱住,一股淡淡的龍涎香直襲鼻翼,耳邊傳來兵器落地的聲音。
亦苒兒轉過頭。堅硬的下巴,緊抿的薄脣,迷離的雙眸射出寒星般的光芒,直指一旁的澄影,臉色明顯不悅。正是剛從關外回來的墨塵殤。身上依舊是離開那天的銀色盔甲,紅色披風。
澄影看了一眼掉在一邊的長矛,舉在空中的手抖了抖,立即跪下了身子:“殿下。”
身後的叢棋也跟着誠惶誠恐地跪下了身子,至始至終都不曾看過墨塵殤一眼。
“澄影,她是苒美人”後面追趕過來的叢琴一看到這副場景,以這三人之間的關係,也大概猜到了剛剛發生了什麼,一聲低訴,提醒了澄影。
聽到澄影二字,亦苒兒自墨塵殤懷中擡起頭,下意識打量了一眼對面那個似李奎般魁梧的大叔。七大暗影難道不應該個個都是絕世美男嗎?譬如紫影,譬如黃影,又譬如紅影……怎麼會還有一位年近三十,滿臉絡腮鬍子,身似李奎的將軍呢?看來,她對另外幾個沒有見着的暗影也不能抱太大希望纔是。
對面的澄影聽到“苒美人”三個字時,跪在地上的身子明顯一恍,竟然不顧禮儀擡起了頭,直直盯着亦苒兒的臉,眸中帶着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探視或者驚慌。
墨塵殤只有一句:“她是亦姑娘”然後,抱着亦苒兒回了帳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