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在廢墟里的花朵(2)
異樣的寂寞,蝕一樣咬齧自己的心,碎片也不剩下,天地皆空。
我無目的地走在大街上,心在剎那間被洗劫得一片空蕩,我一無所有了,我的感情,驕傲,希望,與執著,在紅燈亮起的一刻徹底消滅,不剩下一絲一毫。
路那麼長,人那麼多,車那麼擠,紅燈亮了又滅,滅了又亮,我還擁有什麼?
流不完的淚,不知道爲什麼要流淚?
我走。
長長的街道,曲裡拐彎,不知道拐向哪裡。下一個街口,有愛我的人在等我嗎?
經過很多很多很多的人,但不是他,再不是他。
我的心一片空白。空白如夜晚說過“再見”之後的電視屏。
半塌的四合院門牆上,寫着大大的“拆”字。
我停住,驀然驚醒,就是這裡,這就是他的家哦,是我們第一次見面的地方。它還沒有拆掉嗎?它在這裡,是要等我嗎?要等我將童年的感情與它一起埋葬。
一切都是註定的,是嗎?
我推開門走進去,心裡苦得流不出淚來。
這已經是一座死去的房子,上次我來的時候,還僅僅看到零亂,可是這一次,滿眼只剩下陳舊與頹敗。老樹已經不等人家來伐就自動枯死了,廢傢俱上落滿了灰,並不足以遮去它們的本色,可是看在眼裡,總覺得已經入土,或者,剛剛出土。到處都是雜草,卻並不茂盛,就好像草也預知死亡,而懶得費力氣出生一樣。枯樹葉和碎紙屑以及破塑料袋掛在樹上招搖,像幡,爲屋子招魂。
我在樹下坐下來,不思不想,房子死了,我的心也即將死去。如果就這樣沉默地守着房子化土化灰,也許對於我反而是最好的歸宿和解脫。
從十七年前的雪燈籠想起,到分別,到重逢,到思念與現實合二爲一,到所有的希望與渴念摧毀,不,我並沒有做錯什麼,事情從頭來一次,我還是會那樣選擇,還是會一樣地愛上他,卑微而委屈地愛上他。怎能不愛呢?如果一切從頭來過,還是會走到今天。無可躲避。
然而,如果一切不是我的錯,又該是誰錯?是天嗎?老天何其欺我!
遠遠地,是誰在唱?
“若說沒奇緣,如何偏又遇着他;若說有奇緣,如何心事終虛話?”
怎麼肯就此心事成虛,怎麼肯讓尋找落空,讓重逢是錯,讓未來化零?怎麼肯?
不知道這樣坐了多久,院門“呀”一聲推開了。我舉起沉重的眼瞼望過去,看到蕭瑟中的張楚。
心劇烈地刺痛起來,血液在身體內奔騰,四肢卻被禁錮了一樣不能動彈。
是張楚!張楚!張楚!張楚!
心在狂呼,可是發不出聲音;熱烈的注視穿透了夜幕迎向他,他一張臉也迅速地褪了色,白紙一樣。
什麼都不必說了,這一刻,我知道他的心同我一樣,也在被分別折磨着,也在爲重逢驚喜着,也在爲未來痛苦着,哦,張楚!張楚!
“房子的拆遷因故拖期了……我路過這裡,便想進來看看。”他終於開口說話了,聲音啞啞的,都不像真的。他自己也覺到了那份怪異,好像言不由衷的說話在此時此地全不和諧似的,說了也等同於沒說。
於是他不再說話,卻在我的對面倚着四腳朝天的破爛炕櫃站住了,不語,也不動,就那樣沉沉地望着我,望着我。
我們的眼睛,在空中交織碰撞,撞成永恆。
黃昏對着我們包圍過來,無聲無息地拂落,沉重而完整,無遠弗屆,是安慰,也是催促。遊動的夜色像一襲溼衣,挾裹着我的情感,飄出來,飄出來,再也無法自已。
良久,我在夜色的遮蔽下輕輕說:“我喜歡你。”
夜色載着我的愛的表白勇敢地悄悄地飛向他,飛向一片寂靜。
我的淚落下來,那句話彷彿是對我自己說的,或者,它們只是從我心上到舌尖打了個轉兒,根本沒有真正說出口。
如果它們不能得到迴應,我也總算是說出來了,沉默了十七年的情懷,終於在今夜開啓,像一朵月夜的幽曇花,雖然只開一瞬,卻曾豔麗芳華。
然而,也正因爲我終於將心事說出,也就再沒有理由賴在他的身邊了吧,連佯狂的資格也放棄,自尊和矜持都消滅,我只有離開,只有離開。
可是,就在這時,石破天驚地,我聽到了歷史的回聲。
他在滿目廢墟中對我說:“我也喜歡你。”
時間忽然就靜止了。
淚水泉一樣地涌出,不可扼止,在這初夏的黃昏。
風中有隱約的香氣,不知是什麼花,我的聲音終於得到了來自記憶彼端的迴應,我的從小到大的感情,珍藏了十七年的愛,終於得到了迴應。他說,他也喜歡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