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詞和元歌是一對前世冤家(2)
哈,居然同我談莊子呢,我笑起來,好,就以子之矛還子之盾:“子非魚,安知魚知樂?你怎麼知道今春的蟋蟀不是去年那一隻?”
他被我問住了,先愣一愣,接着哈哈大笑起來:“好好,我說不過你。”他感嘆,“這麼聰明的人,卻偏偏執著倔強,只怕會傷了自己。”
我的心驀地一動,只覺他好像話裡有話,在提醒我什麼。可是,爲什麼我聽不懂?
他已經又轉了話題:“對於前世的話題,很多專家都做過專門論述,但最終還是歸於玄學一類,被世人視爲神秘,無法論證。”
“那麼,你對神秘怎樣看呢?你相信人有前世嗎?”我說,“我是信的,從小就信。因爲,媽媽說,在我很小的時候,已經常常有一些有異常人的言談,會突然說一些很奇怪的話,像我的家不在這裡呀,高跟鞋的跟應該在鞋底中間而不是後跟呀什麼的,但是後來長大了,我就漸漸地不再說這些了,也記不住自己說過的話。我猜,那應該是我前世的記憶。”
張楚若有所思地點點頭,眼睛望向遠方,也許,是望向不可見的神秘世界。遠處,太陽正轟隆隆地滾下山去,天邊燒得一片通紅,是拼死一搏的那種紅,紅得人的心都跟着熱起來了。張楚就站在那一片紅光的籠罩裡,輕輕說:“第一個看到鏡子的人視之爲神秘,沒見過孩子出生的人也想像那是一種神秘,甚至至今有些荒蠻地方的人仍認爲攝影是一種收魂術。其實,神秘的不是世界,是人的眼光。對於人眼睛熟悉的神秘,便是尋常。”
我再一次被打敗了。徹底地降服。就是他了。沒有人可以比他更智慧可親,沒有人會像他這樣真正理解我之所思所想,沒有人可以把話說得這樣直叩我的內心,填補我所有的想像空間,佔領我整個的情感世界。沒有人。我已經不能期待得更多,不能指望這世上會出現比他更可愛的人。也許,他並不是最聰明最偉大的,但是,我要的只是這麼多。我只要他。我只愛他。他,就是我的信仰,我的神!
我停下腳步,看着他,彷彿有一千句話要衝口而出,只是不知道該怎樣表達。
但是,就在這時,他輕輕說:“關於神秘的話題,其實人們每天都在談着,愛情,就是人間最神秘最不可解釋的情感了。我同我太太也常討論這個問題。”
我太太!他說他有太太!
耳朵忽然就失聰了。
世界靜止,萬籟俱寂。天地在剎時間變得無比擁擠,擁擠得沒有一個容我立足的方寸之地,而使我的存在顯得這樣難堪而多餘!不知道爲什麼自己會站在這裡,不知道爲什麼會突然這樣地多餘,不知道活着的目的是什麼。我愕然地看着張楚,同樣地,也不知道他的眼神爲什麼會在瞬間變得那樣痛苦,焦慮。
夕陽轟轟烈烈地燒着,將宇宙燒作一堆灰燼,將我的心燒熔燒焦,化爲輕煙,隨風飄散。心中千萬般渴望,千萬縷思念,俱在燃燒中灰飛煙滅,卻惟有手中一縷,固結不散。
我望着他,望着他,像要把這燃燒世界裡最後的景象望進永恆。然後,我漸漸地清醒過來。是了,他是存心的。他存心這樣漫不經心地說起他的家庭,他的妻子,他的婚姻。他已婚!他的隨意,其實恰恰是一種精心的刻意,爲了讓我在沒有來得及表白愛情之前就明白這愛的不可能,並以此來成全我的自尊與驕傲。可是,何必呢?如果愛情沒有了,驕傲於我有何用?
我忽然笑了:“張老師,我今天來,本來是想告訴你:我喜歡你。但是現在,不用說了,是嗎?”
他結舌,愣愣地看着我,不知應對。
我深深鞠一躬,就像一個學生對老師那樣。如果我不能夠愛他,至少,我可以欣賞他,尊重他,而且,因爲他的體諒與磊落,而感激他。
我轉身,他不安地隨上:“唐詩,我送你。”
“不必了,我認得路。”我茫茫然地說,在眼淚流下前匆匆走開。
不,我不要他看見我的淚,既然他那樣刻意地維持我的自尊,不願意讓我受傷,我又怎麼忍心使他自責呢?他沒有錯,他那麼優秀而正直,我沒有道理讓自己的失態來打擾他的安寧。可是,可是我該走向哪裡呢?我不想回酒店,我不能面對那種天空野闊的孤寂。我也不想見任何人,沒有人可以瞭解我此刻的悵惘與絕望。
我又變成了那個六歲的小女孩,又回到了那低矮的籬笆牆邊,我的小夥伴張國力走了,雪燈籠從此熄滅。孤獨和失落將我包圍,我扎煞着兩手,不知所措地站在家門前看着大客車漸行漸遠,終於駛出我的視線,少女的心第一次知道了什麼叫離別,什麼叫思念,什麼叫相見無期。
張國力,張國力,如果你在這裡,或者可以安慰我的失敗,可以重新點燃一個雪燈籠令我解頤歡笑,可以帶我走進童話世界而忘掉現世的煩惱。張國力,你到底在哪裡呀?你說過十二年後會來娶我,可是十七年過去了,爲什麼你還沒有出現?臺北的冬天沒有雪,我也沒有了雪燈籠,我什麼都沒有了,只有一個關於雪燈籠的夢和一個關於木燈籠的誓約,張國力,你爲什麼還沒有出現呢?
我茫然地走在街上,那麼多擦肩而過的行人,都不與我相關。他們不認得我,我也不認得他們,可是,我還是走在他們之間,爲什麼?
酒吧門前有小女孩在兜售玫瑰花兒,賤賣的愛情,三塊錢一枝。酒吧裡傳出吉他伴唱的歌聲:“給我一杯忘情水,讓我一生不流淚……”
有嗎?忘情水?真的有那樣的人間極品嗎?可以讓我在一杯過後,忘記四合院的相遇,忘記黃葉村的重逢,忘記剛纔的談話,忘記張楚這個人。
我走進去,對着酒保傻傻地笑。
那是一個頭發染得翠綠的英俊少年,他響亮地打個唿哨,走上前來招呼我:“美女,喝點什麼?”
“忘情水。”我回答。
少年笑了:“那簡單,紅酒加白酒加果酒,保證一杯即醉,一醉萬事休!”
“可以嗎?”
“當然。”那少年故作驚訝地反問,“你不知道忘情水的別名叫酒精嗎?”
我在角落裡找個單人的位子坐下,掏出鈔票,“請歌手把這首歌重複十遍。”
“那可不行。其他客人會不高興的。”
“那麼,我請所有的客人喝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