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一切正按照老道士的法子,謹慎進行着。
時間過的很快,一晃一夜過去了,直到了第二天,牀上的雲翎,不僅沒有半點反應,甚至連一點點好轉的跡象都沒有,脈搏呼吸心跳,一如之前。
幾個人寸步不離的守在門外,皆沉默不語。從昨兒到現在,幾人都未曾合過一下眼,眼下不管是平日裡雍容風雅的顏少主,還是妖嬈絕倫的小王爺,皆是鬍子邋遢神色頹廢的模樣,憔悴傷神的如同喪偶的鰥夫。
房外的天,暗藍蒼穹之上的日頭,像是一個巨大的金色車輪,沿着弧形的時光軌跡緩緩傾軋下來,壓抑在人心頭,喘息不過來的重。不多時它滑到了山腳,收斂起自己最後的光芒與溫暖。黃昏近暮,日薄西山,殘霞如血,幾人的情緒越發低落,看着那暗紅如血的霞光,覺得那簡直不是天際的霞,而是心口裡的一抹血,讓人止不住的疼。
夕陽徹底沉淪下去的時候,意味着雲翎只剩下最後一晚的時間。傷心已久的小王爺終於忍不住,拔劍便砍顏惜,雖然顏少主並未正面迎戰,但小王爺的狠話卻放了出來。
“——親親是爲救你們顏家才落到如此田地,若她再也醒不過來,我定要整個顏家陪葬!”
顏少主卻並未迴應,他自雲翎出事後,除開遇見那乞丐老道及會見下屬部署救援安命候的計劃之時正常一點,其他時間便一概沉默,像是三魂六魄裡少了幾縷魂魄一般,往往握着一根白色的芙蓉簪,一出神便是良久。
眼看月亮都已出來,顏惜仍保持着一個時辰之前的姿勢,掌心握着簪子,定定向着太陽已落的方向,發怔。
顏葵小心翼翼揣摩着他的神色,道:“少主,別再看了,太陽已經落山好久了,要等明天才會出來。”
顏惜沒講話,他依舊看着那個方向。
是啊,太陽落下去了,明早還會升起,同往日一樣溫暖,一樣明亮。
而她呢?明天她會醒來嗎?她會睜開眼,再喊他一聲顏惜哥哥嗎?
如果,如果可以,他願意拿一切去換那一聲,顏惜哥哥。
月上中天的時候,李承序走出了雲翎的房間,去探隔壁的雲舒。他走後,顏惜踏進了房,屏退了守夜的丫頭,徑直來到牀畔。
房裡靜悄悄的,除開燈芯偶爾發出的噼剝聲,一絲聲息也沒有。
雲翎安靜的躺在牀上,像是一個熟睡的孩子。
顏惜傾下身來看了她良久,隨後,他緩緩伸出手,撫上她的臉。
手指下的她,皮膚依舊蒼白如雪,脆弱的似是冬日窗戶上凝着的薄薄白霜,彷彿稍微呵上一口熱氣便會無聲融掉。
她的如斯脆弱讓他的指尖不住的顫抖,他深吸一口氣,這才穩住自己的動作,手指順着她光潔的額到細緻的眉眼,一寸一寸向下撫過。
他的指尖來到她的眉眼,指尖下的眉毛纖眉若羽,眉毛細而淡,不曾用過螺子黛精心描畫,卻有着自然而俏美的弧度。眉毛下的長睫低垂,投下一彎扇子似的暗色陰影,那長睫掩住的眸子,從前總喜歡用慧黠的眼光輕輕淺淺的看人,偶爾含笑回眸,偶爾淡然平和,偶爾惆悵遠視,但永遠都是清亮剔透,宛若山澗裡一泓流淌的潾潾清泉,又如絲綢夜幕中閃爍不定的明亮星辰,只那麼輕巧一瞥,便能折射出熠熠的光輝,讓人止不住的沉淪下去。
然而,那樣美麗的眼,卻或許再也無法睜開。
顏惜心下劇烈一痛,指尖從她的眼睫移開,觸到她的臉頰。
她的皮膚柔軟如奶酪,他倏然憶起那密室裡的朔日之夜,她不小心吃了他“豆腐”時的侷促模樣,她目光躲躲閃閃,不敢看他,臉頰尚帶一絲羞澀,腮上酡紅如落日飛霞。
那會他蓄意戲弄她,她慌張臉紅,他心裡卻漾起無端的甜。
那刻回憶如此之甜,清晰的如同昨日之事,而待到而今,竟化作磨人的毒,一點點滲進骨血,流入腑臟,成爲肝腸寸斷的疼。他不忍再看,將手指摩挲過她小巧的鼻樑,最後來到她的脣。
她的脣,沒有絲毫的溫度,淡白淡白的色澤,像是開到晚春季末的茶靡花,帶着蒼涼的氣息,顫巍巍掛在稀疏樹梢,興許蕭瑟的寒風一過,便會從枝頭凋零墜落。
顏惜的手指久久停留在她的脣瓣上,他的眼神有那麼片刻的恍惚,依稀透過漫長的歲月,回到記憶裡七八歲的光景。
那一年後山,六歲的她抱着他送的小兔子,踮起腳仰起頭啪一聲親上了他的臉:“顏惜哥哥你真好,謝謝你的兔子!翎兒好喜歡!”
他被她卒不及防的親吻驚得愣在原地。明媚陽光下,那六歲的小小女童,有着晶瑩白皙的皮膚,笑成月牙一般的璀璨雙眸,山茶花一般的脣,那脣上,剛剛貪吃過一大碟奶香茶梅,隱隱還留有牛奶的醇香與楊梅的酸甜,他注視着她,忽地很想嚐嚐那梅子的味道,然而她卻已然抱着兔子,一溜煙燦爛大笑着跑開。
……
往事如煙,幸福是毒,回憶愈是美好,折磨愈是加倍。
顏惜緊閉上了眼,不敢再想。他沿着牀畔,緩緩坐下去,須臾,他低低的笑起來,道:“翎兒,不要再玩遊戲了,今日不是初一,你不要再玩假死的遊戲好不好?”
牀上的人沒有回答。
顏惜又道:“翎兒,你是不是累了,所以需要休息?沒關係,你儘管睡吧,我在旁邊守着你,只要你答應我明早太陽升起之前乖乖醒來,好不好”他將指尖從她臉龐上撤下,握住了她的手,她的手,一如她的脣一樣冰冷。
顏惜將她的手包攏在兩掌之中,他朝她的手呵了一口氣,道:“你的手真冷,我給你暖一暖好不好?就像小時候一樣,你冷了,要麼就把手放進雲舒的口袋,要麼就放進我的口袋。”他握緊了她的手,與她十指相扣,將她的手貼在自己的胸口,似要將全部的溫暖都給予她:“你知道嗎,那時候你放進我口袋的時候,我總做出不情願的模樣,其實不是的,我心裡歡喜的緊,我喜歡幫你捂手,哪怕你的手再冷,我的心都是甜的。”
“是的,翎兒,那會的我喜歡幫你捂手,就像我喜歡跟你說話,喜歡看你微笑,喜歡陪你玩耍,喜歡無條件答應你的任何無理要求一樣,哪怕你要我陪你一起闖禍,哪怕你要我陪你做一切我不屑一顧的傻事,哪怕明知會挨罰受罵……我都願意,每一件我都願意。”
“對了,我想告訴你一件事.....我的船已經造好了,我可以帶你去遙遠的海面看星星,你不是一直想去海的中央看星星嗎......十年前你說的那句話,我記到現在,如今我終於造好了你要的船,你快醒來,我們一起去......”
“你老說想去美麗的地方看星星,所以兒時那會,我偷偷給你取了個暱稱,一個人的時候,我喜歡自言自語喚你星光……是的,星光,你是我的星光,你是這世上最美最亮的星光,你給過我最美麗的風景,最真摯的關心,最貼心的溫暖。你是世上一切幸福的綜合體……”
“可你這個星光,卻如此偏執,因着我丟掉你的小鐵劍,你居然同我置了這麼多年的氣!你可知,我爲何那般做麼?呵……”他苦笑一聲,低聲道:“因爲我嫉妒.....”
“其實後來我很後悔,若不是當初的那樣任性草率的舉動,那些年我與你便不會吵架置氣,不會相見故作漠然……明明,明明我是那麼想靠近你的啊!”
“翎兒,你真傻,你爲什麼要去那麼危險的地陵,爲什麼不聽別人的勸?我不是讓你等我回來的嗎?這件事雖然棘手,但我未必不能解決,你爲什麼要那麼衝動,爲什麼不顧一切後果的去幫我?”顏惜將她的手貼在臉上,摩挲着她的掌心:“傻瓜,你這個傻瓜,你這個口是心非的傻瓜,你總說你不在乎我,你討厭我,可你的心裡,其實也一直將我當做最親近的人不是嗎?”
“那一天,你定然痛極了吧,那樣殘忍的酷刑,我都不敢去想……你可知,衝進地陵的那瞬間,我看到你被掛在那高高的蓮花臺上,你渾身都是血,我去探你的呼吸,你身子都快涼了,哪裡還有呼吸,那一剎那,我覺得我的心臟驟然停止了跳動。我從未體會過這麼可怕的感覺,即便我母親離世的那一年,我也沒有這麼恐慌過,那感覺好像是世界末日來臨,我的心不跳了,呼吸不了了,腦中一片空白,天全黑了,我看不見任何的東西,聽不見任何聲音,腦中除了一片鮮血的你,我什麼都感受不了,翎兒,翎兒……”顏惜的聲音哽咽住:“你能體會到我那時的感受嗎,你怎麼能這麼殘忍,留給我那樣慘烈的畫面……”
顏惜眼中浮起一層潮溼的霧氣:“你這傻子,你這個殘忍的傻子,你這自以爲是的殘忍傻瓜!你這樣不管不顧的走了,留下沒有心的我.....”
“呵,可我比你更傻,我這可笑的傻瓜,我這後知後覺的傻瓜......”顏惜眼中的水汽越來越濃,他苦笑着搖頭,卻有大滴大滴晶瑩液體墜落,啪嗒啪嗒砸在雲翎的手背上,飛濺開來細碎的水花。
“我真傻,我明明那樣喜歡你,我明明喜歡你這些年,卻到如今才發現!”他突然俯下身,緊緊擁抱住了她,他將臉貼在她的臉頰旁,任淚水打溼她的鬢髮:“翎兒,翎兒......我這一生,從未求過任何人......可我現在求你,求你醒過來,只要你醒過來,我什麼都依你,我願意拿我的一切去換你的醒來,我願意拿一切去換……”
......
任憑牀畔的人如何傷心嗚咽,牀上的人依舊無動於衷。
也不知過了多久,房門吱嘎一聲被推開,幾個丫頭走進來,皆驚了一驚。只見那素來風雅絕倫的碧衣公子,此時正失魂落魄的坐在牀沿,緊抱着懷裡的女子,木雕似的一動不動。
爲首的丫頭大着膽子道:“顏小侯爺,小姐用蓮花水沐浴的時間要到了,請您迴避。”
牀畔的人恍若未聞。
丫頭們對視一眼,爲首的壯壯膽子再喊了一遍,顏惜這纔回過神來,他凝視了懷裡的人半晌,依依不捨的鬆開,緩慢踱步走出房。
房外的書童遞上一碗粥,道:“少主,你兩天粒米未進,快吃點粥吧,不然.....”話至一半,他忽地注意到主子紅紅的眼睛,像是看到太陽從西邊出來一般,愣住:“少主你這是......!”
顏惜坐在外面的長廊旁,不答話,也不接粥,就那麼沉默着。
顏葵端着粥,一臉震驚。
少主居然……流淚了?!!打從十年前母親去世之後便再也不會哭的少主,今兒居然流淚了?!
這這這.....
顏家書童長長喟嘆一聲,暗道,雲小姐,你快點醒來吧......
作者有話要說:
顏少終於表露愛意了!
呃,我說的對吧,我沒有騙你們吧,雲妹紙是真的沒有拒絕啊....因爲,她沒聽見.....
啊啊啊!顏惜黨們表打我!
爲顏少撒花~~~~~~HOH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