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話一落地,便霎時被自己這脫口而出的話驚了一驚。
我以後…我以後也會對你很好…
這是什麼意思,便連他自己也沒想清楚。腦中轉了一轉後他凝視着她解釋:“過去的事我也有不對,但過去了就讓它作罷,我生來便沒有姊妹兄弟,與你幼時相識,一起長大,在我心裡,一直是將你當做極親極親的人,哪怕在我們最不愉快的那幾年,我仍然……”他緩了緩,聲音極清晰極認真的說:“從未將你當做外人。”
許是他此刻的表情太過正經,半分也不像那個素日裡雅緻溫文風流不羈的他。雲翎對上那張肅容,不由有些不適應,她一手指着顏惜一邊放聲大笑起來:“顏惜,你現在這模樣真奇怪!哈哈!”
“少主,你們在聊什麼?這麼開心?”洗完臉後的顏葵走了進屋,插了句嘴。
顏惜已經重新靠回軟榻,臉上早已不見方纔的表情,玉扇一搖,重新恢復到往常那含笑翩翩貴公子的模樣。
“沒什麼?”貴公子慵懶的半躺在軟榻上,輕袍緩帶:“我們在談,箜篌的傷約莫也好的差不多了,這兩天便尋個好天氣一起去那溫泉。”
雲翎問:“你要跟我一道去那臨州的藥泉?”
顏惜頷首:“當然,一起來一起去。我已經命人打聽過,那藥泉在林州附近的泉鄉,離這裡近百里路程,一天的光景便可到達。”
雲翎問:“可昨兒你不是說,西蒙那邊的生意最近遇到了點問題,要趕過去解決嗎?”
顏惜默了默,道:“那問題是小問題,本少自有辦法,不用親自過去。所以,我還是同你一起去溫泉。”
“真的嗎真的嗎?”顏葵在一旁拍着手掌,兩眼發光:“這麼說我也可以去咯?聽說那裡的藥泉具有神奇的力量,長期泡澡能使人延年益壽百病不生,便是偶爾泡泡亦可以強身健體祛寒解毒美容養生……噢,聽說那裡只要有錢還可以召來美人一同陪浴,美人們個個膚如凝脂貌美如花還會嬌聲嚦嚦搓背捶腿喂酒送食……噢,當真人間極樂……噢,簡直j□j啊……噢,少主這一路跟着你我真是太幸福啦!”
顏惜拂走衣衫上的一點塵埃,笑吟吟的說:“確實如此,美人如玉,任君採擷。”
顏葵已經激動的講不出話。
“你當然可以這樣。”雲翎掛着跟顏惜同樣的笑:“想來紫衣知道了也不能把你怎樣。”
顏葵的臉瞬間綠了:“哦我還是幫少主搓背遞巾吧對了我搓背手藝很好捏腿也不錯雲小姐你需不需要我來伺候?”
一個枕頭瞬間朝顏葵砸了過來,顏葵身子一翻噗通倒在地上。
雲翎笑了一陣,便回屋睡覺。
如此便又這般過了兩日,幾人出發去溫泉。
這個大早,天氣晴朗。幾天閉門不出的曲箜篌終於踏出了門,氣色還好,只是似乎愈發消瘦了些,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樣,看見雲翎的時候,眼神複雜。當雲翎正欲跟她講話時,她已經搶先說:“我身體不舒服,先去車上了。”頭一轉,坐進了顏惜爲她準備好的舒適馬車,將厚厚的簾子霍地放下,彷彿在裡面與世隔絕。
雲翎向來豪爽不拘小節,雖爲女子,可從沒有平常女子或敏感多疑或多愁善感的時候,見曲箜篌臉色不對,也就以爲她真的身體有恙,當下也不說什麼,牽了一匹好馬來,翻身上馬,神采飛揚的馬鞭一甩,一馬當先掀塵而去。臨州一帶豔陽高照,好不明朗。
而遠離臨州的某一角落,此刻正淫雨霏霏,天色陰霾,烏雲厚厚重重的,沉甸甸的壓在天際上,壓抑的讓人喘不過氣來。
空氣很沉悶,鬼域宮的地牢內,傳來比空氣更低悶的哀泣。
這是一間寬闊的地宮,由地牢的空間便可推斷。大概是建在某個山腹之中,地宮裡一片陰暗潮溼,寒氣逼人。地牢牆壁被打鑿的粗糙不平,時不時還有蜈蚣蜥蜴等駭人的爬蟲扭着長長的身子細細的腿與牆縫中爬過,帶着嗜血的眼神似窺探般的盯着牢內的傷者。
地牢一側,水清色衫裙的女子一臉擔憂,正手拿藥棉,爲地上的人擦藥。
那人蜷在地上,一身血污將白色衣衫染得斑斑駁駁,雙眼緊閉臉色青白,已然昏死過去了。再仔細一瞧,那背上一片血肉模糊,寸寸皮肉翻卷,慘不忍睹。部分傷口結成了暗紅血痂,跟背上的衣服緊緊粘連在一起,稍微一扯便是鮮血滾滾,哪裡還有一塊完整的好肉?
風清一邊爲他上藥,一邊死死咬着嘴脣剋制着自己的顫抖。擦了半晌,她的手不小心碰到了一個剛結痂的傷口,那口子一破裂,止不住的鮮紅又涌了出來。
風清端着藥愣了半刻,驀地將手中藥一扔,抱着受傷的人伏在地上嚎啕大哭。
“你這是何苦…何苦來…你便爲了她…連宮主的命令也不聽了嗎……我叫你拿那冰火珠你不依……如今…捱了這三十抽撕皮鞭……可後悔了……”
撕皮鞭,鬼蜮宮酷刑之一,便是用鞭子猛烈抽宮內犯錯而受刑的人,那鞭子粗看與平常鞭子無異,可實際上鞭子的一側長滿了密密麻麻的倒刺,倒刺的頂尖像魚鉤一般彎曲着,銳利異常,一旦沾上皮肉,魚鉤倒刺盡數沒入皮膚,施刑者只需將鞭子朝後用力一拉,就會聽見“嗤啦”一聲——受刑人背上的某塊皮便將帶着血肉被生生扯下。此刑法酷虐無比,非重罪者一般不會受此刑,而一旦惹上此刑,痛楚遠過於抽筋扒皮,一般人挨不了三四十鞭子,要麼活活痛死,要麼失血過多而死,總之,能在撕皮鞭下存活的人,少之又少。
風清哭的更加厲害:“月隱…她便如此重要麼……你爲了她連命也不要……那你又把我置之何地呢?……我們那些年…便什麼也不算了麼…你當初說的那些話,竟一個字也記不得了麼……”
石牢門外,一個輕飄飄的身影如剪影般出現,輕的猶如鬼魅,毫無重量,若不是燈火搖曳下的牆上投下一塊陰影,便真的要被當做遊魂來看。那人個子矮小,似乎是個身量嬌小的女子,戴着古怪的斗笠,渾身黑布衣衫遮的嚴嚴實實。只露出一雙狹長的眼睛,此刻正冷眼的看着地牢內失聲痛哭的年輕女子。
風清哭了半晌,突然感應到背後的目光,轉過身去,瞧見那人之後,跌跌撞撞撲過來,往地上一跪,懇求道:“宮主,宮主,求您,他刑也受了,鞭也捱了,求您大人大量饒恕他。”
——鬼域宮宮主巫殘歡。
巫殘歡哼了一聲:“冰火珠對我如此重要,他卻拒不從命,挨這幾十鞭子已經是格外開恩了。”
“宮主,您大人不記小人過,他…他不過是最近被那女子蠱惑了,他以前不是這樣的啊!”
“以前…”巫殘歡眯着眼睛,彷彿在思索着什麼。
風清跪在地上朝巫殘歡挪了幾步,揪着她的衣角:“是啊,宮主,我跟月隱一起長大,他是什麼的人我再清楚不過,他以前不是這樣的……他對您向來忠心耿耿,只是那不歸海之戰以後,便中了蠱惑成了這樣…您看在他以前忠心耿耿爲鬼域宮捨命奔波的份上,您便饒了他這回……”
巫殘歡將目光移到地上那個昏死過去的人身上,沉默不語。
“宮主…”風清滿面淚水,喉嚨哽咽着,忽地一把抱住了巫殘歡的腿:“義母,義母…您不是最疼清兒了嗎?求求您…求求您…”
巫殘歡將目光回落到義女滿是淚水的臉上,木然的雙眼首次露出一絲憐憫:“癡兒…癡兒,彼時之他,早不是今日之他。”
她沙啞的聲音,幽幽的口氣,彷彿話裡有話。
“求您…”風清沒懂巫殘歡的話,仍是求情:“他只是受了蠱惑,他會好的,我會勸他,一定會勸。”
巫殘歡瞧了風清半晌,擺了擺手,轉身而去。風清得了令大喜,一邊哭一邊笑一邊謝恩,喊來下人,將月隱擡到其他房間醫治。
巫殘歡沿着滿壁鬼火般混混沌沌的壁燈,踩着牢內地面溼溼嗒嗒的斑斑血跡,回到了自己的寢宮。房間內六七個灰衣侍女見她回來,一個個垂着頭噤若寒蟬。
宮內光線很暗,房內大而寬,卻因爲過於寬大,所以房內的暗色便更加深更加濃,彷彿一個張大的巨口,要將所有有生氣的活物全數吞噬,只留死氣沉沉的黑暗。
巫殘歡倚坐在牀榻旁許久,想起義女的臉,幽幽一嘆,沙啞着聲音道:“多情總被無情惱。”這麼一想,心下莫名煩躁,眸中突然浮起一絲暴戾,衝身側的侍女喊:“鏡子呢!我的鏡子呢!”
那侍女忙不迭的去將銅鏡取來,送到她眼前。
鎏金鑲玳瑁的橢圓銅鏡前,巫殘歡緩緩卸去了臉上的斗笠,黑色的斗笠面紗下,她的面容清楚的映到鏡子裡。
她側着頭,鏡子只照到左臉,昏黃的銅鏡裡她的臉色呈常年不見天日的蒼白,一副久病未愈常年纏綿榻上的模樣,雖然氣色不甚好,但細一看仍能覺得是個容顏姣好的清秀女郎,冰眸雪腮,頂多二十歲出頭的年紀。按理說她身爲前任宮主巫殘影的妹妹,如今至少也得有個三四十歲,早已到了美人遲暮花期凋謝的季節,哪會像如今這般青春少艾?真叫人好生納悶。
撇下蹊蹺。如果,如果只看這半張臉,會覺得她只是個清秀的美貌女子。
然而她漸漸轉過臉來,右臉一點一點地,一寸一寸地,緩緩端映在那鏡子裡。
驀地讓人呼吸一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