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翎沐浴完之後,小王爺又回來了,一同來的,還有云舒。
雲舒昏迷了一天一夜,這次醒來,情緒比先前緩和許多。他的身體還是很虛弱,臉色比躺在牀上的雲翎好不了多少,幾乎走幾步路便要停下喘喘氣。
兩人來到雲翎牀邊,李承序探了探雲翎的鼻息跟脈搏,繼而悲痛的搖頭。
本該悲慟的雲舒此刻卻是異常的平靜淡然,他一反常態,不哭不鬧,完全看不到昨日裡嘔血而暈的悲痛欲絕,他靜靜地坐在雲翎身邊,輕輕撫摸着她的發,淺淺微笑。
這一反常的舉動連小王爺都驚嚇不小,他緊張兮兮看着雲舒,道:“你不會是傷心到失心瘋了吧。”
雲舒的眸光全神貫注的落在雲翎身上,半晌後,他道:“怎麼會。”
小王爺被這一句話堵得不知回什麼話纔好,他扭頭望了望窗外的夜。
窗外,夜如墨,月如勾,一彎月牙正向東方天際緩緩墜去。
“月亮快要落下了。”小王爺的表情悽愴起來:“怎麼辦,再過一個時辰啓明星就要升起。到時候如果親親還不醒,那就完了,什麼都完了!”
雲舒默然無語,只是一心看着雲翎。
門再次被推開,雲霄閣主同荊安一同進來,神醫一來便直接號脈,探息,查看心跳跟瞳孔,然而,一系列的動作之後,只留長長的嘆息。
雲過盡似是不敢相信一般,明知荊安的表情是什麼意思,仍是不甘心地問:“還是沒有起色麼?”
荊安搖搖頭,道:“仍然無脈搏,無心跳,無呼吸。”
一羣人重新陷入了漫長的緘默,沉重的如同等待末日的宣判。
月亮漸漸東落,末了,化爲一道淡淡的亮弧,依稀隱在蒼穹邊際。
東方的天幕,黎明星已起,離日出之刻,越來越近。
牀上的人仍安靜地躺在牀上,像是陷入了一場永遠不會醒來的夢境。
小王爺的眼圈紅了,眼淚再次止不住的掉下來,他開始拼命的搖晃着雲翎,大聲哭號着,要將她喚醒。下人們怕他太過激動,做出什麼過激的傻事來,攝政王這一脈就斷送了,於是幾波家丁小廝侍衛輪着抱大腿抱胳膊的攔着。
雲過盡久久的坐在雲翎的牀頭,目不轉睛的看着她。這是他唯一的女兒,這是他唯一的親生骨血,但他這匆忙而又怠倦的一生,似乎從未好好瞧過她。這一世,他們的父女緣分如此舛駁,她的出生是他情債裡的一個錯誤,她揹負着上一輩人的恩怨過錯,無辜地來到這個世上。十幾年來,無論她多麼乖巧懂事,他的父愛在那個人的陰影下,永遠只能那麼稀少微薄。他虧欠她如此之多,她卻從無半句怨言。哪怕他忽視她的時間那麼長,彌補的時間卻那麼短,那麼晚。
而今,任憑他如何悔恨,如何懊惱,如何自責,也許都彌補不了了。
——很多事情,不是你想彌補,上天便會給你亡羊補牢的機會。
牀榻旁的雲過盡心如刀絞,但他的神情還是那般堅毅,剛強,屹立不倒,彷彿巍然泰山上的擎天巨石,亙古不變。沒人知道在某個剎那,他的內心也在無聲嗚咽。
時間一分一秒的流失,遠方的天空漸漸露出了魚肚白,太陽即將升起,小王爺的喉嚨都已哭沙啞。
雲翎依舊沒有反應,所有人的心在這最後的時刻提到了嗓子眼,沉重而又忐忑。越來越亮的天空,像是一根絞在脖子上的弦,即將把每個人的希望一寸寸逼到極限——活活勒成絕望。
與一羣悲慟如斯的人相比,雲舒的淡定卻是最爲蹊蹺的。他默默的坐在雲翎身邊,既沒有像小王爺一樣呼天搶地,也不同於雲霄閣主的無聲淚流,他只是安靜的守在那裡,清冷如水的面容無悲無喜,亦無癡無狂——簡直反常的讓人有些憂心。
那樣的反常中,他從容掏出兩枚黃褐色的藥丸,一粒徑直喂到了雲翎口中,一粒自己嚥下。旁人都以爲他是滋補藥或是關鍵時刻的救命藥,也就沒有多加阻攔。
雲舒將藥吞下去後,握住了雲翎的手,道:“蓮生,太陽馬上便要升起。即使你不再睜開眼也沒有關係.....”他笑了笑:“真的沒關係的,因爲我吃下了同命蠱,你不醒,我便去另一個世界找你。”
所有人在那剎那大驚,道:“同命蠱?!”
“對,同命蠱,同生同死。”雲舒波瀾不驚的點頭,看向雲翎的眼神漾起無限的滿足與愉悅,蒼白的面容居然散發出異樣的光彩:“她死,我亦死,她活,我才活。”
一羣人瞠目結舌怔在原地,萬沒想到雲舒的平靜竟是來源於這樣決絕的同死之心。
“蓮生,你別怕,我們倆已經服下了同命蠱,從此你到哪,我便跟到哪,即便到了黃泉碧落,我們也永遠在一起,這世上沒有任何的力量能將我們分開。”雲舒側過頭,將雲翎的掌心貼在自己臉頰上,眼中竟是欣喜無限:“蓮生,我現在很歡喜,真的,很歡喜很歡喜。我說過會陪着你去任何地方,我沒有對你食言……黃泉的路上,你記得別走太快,最好坐在路旁等等我……等我到了地底下找到你,你再也不用害怕,你再也不會無助的哭泣,因爲你不再是孤零零的一個人,你有我.....”
雲舒笑的一派安然欣喜,彷彿是長途跋涉的疲憊旅人,流離多年,舛駁終生,最終尋到了生命安詳的歸宿。其他人怔怔看着他的笑,心潮起伏,心酸難度。
窗外,東方的灰藍天空朝霞瑰麗,一絲明亮的曙光漸漸露出來,綿延的地平線上,一輪紅日冒出了頭。
金色的曦光廣闊揮灑開來,霎時輝映萬物。而這朝陽初升,生氣勃勃的新生時刻,房間裡的人的心,卻像是被看不見的千萬把刀鋒,瞬時凌遲而過,絕望鋪天蓋地滾滾而來。
所有人的情緒在那一剎同時崩潰。
小王爺再也忍不住,抱着頭嗷的一聲喊起來,提着劍便向門外衝去。
“姓顏的,是你害死了親親,是你害死了雲舒!我殺了你!我殺了你!我要你們顏家陪葬!!”
砰砰啪啪的擊打聲自院外傳來,竟沒有下人敢上前阻攔,只斷斷續續聽到顏家書童大喊:“小王爺住手!小王爺快住手!少主,你擋一下啊,呆愣着做什麼.....”
院落裡,碧衣的公子端坐在長廊之上,定定的看着東邊的天空。許是那一輪明日太過耀眼奪目,縱使李承序的長劍猛刺過來,他都沒有任何反應。
劍尖急刺向顏惜,直指咽喉,一擊斃命。
一旁趕不過來的書童的三魂六魄都要嚇掉。
劍尖離顏惜的喉間只有一寸距離!
電光火石間,一個驚喜的聲音洪亮傳來:“有反應了!小姐手指在動!”
“什麼?!有反應!”李承序的劍噹啷一響落在地上,他來不及撿,拔腿便向房裡奔去。然而,那廊下方纔石化一般靜止的人,聞言陡然站起,雷電一般疾迅的搶在他前頭,衝進了房間。
房間裡,所有人的都處於猝不及防的狂喜狀態中。
雲過盡喊道:“真的,真的,神醫神醫,翎兒的手指方纔動了!”
管家也道:“我也看到了,小姐的小指動了一下!”
“我來看看!我來看看!”荊安將手指探到雲翎鼻翼下,感受了一會,驚喜道:“真是難以置信,居然有了一絲微弱的呼吸,雖然若有若無,但真的已經有反應了,”再抓起雲翎的手腕,細細號了一會,道:“這真是奇蹟啊,明明一個時辰前還毫無反應的,現在卻居然連脈象都有動靜了,雖然極爲輕淺,但是確實是有的!”又仔細探聽了一下心跳,查看了瞳孔後,激動地朗聲道:“恭喜各位!小姐有救了!有救了!”
雲翎從閻王殿撿回一條命後,那奇怪的乞丐老頭又來了一次,他拿着大葫蘆,喜滋滋的喝着小王爺送的好酒,看着牀上的少女道:“這丫頭,還是熬過來了呀,不錯不錯,老頭我沒有白費力氣!”
喝了幾口酒,他轉頭囑咐了其他人,道:“這丫頭雖然撿回一條命,但是因爲傷的太重,會沉睡很久,因爲她需要大量的深眠來恢復自己殆盡的體力。所以接下來便讓她好好睡,不過每天藥還是要繼續吃,蓮花水還是兩個時辰便泡一次。好生養着,情況好的話,或許個把月便能醒來,再好好多養幾個月的傷,便可痊癒。”
幾個人千恩萬謝,恭恭敬敬的送老頭出門,小王爺欲送他一大筆面額的銀票,老頭搖搖頭,道,這種俗家之物,出家之人可不能要。小王爺再換上美人一打,老頭面帶惶恐,道,罪過罪過!此生我已經將此童子之身毫無保留的奉獻給師祖,是萬萬不能再侍候這些尤物的!
一旁的顏小侯爺一笑,輕輕附在老頭耳邊,道:“晚輩在全國各地的顏氏酒莊,存有好些上百年的花雕,平時只供皇家御飲,老先生若喜歡,儘可隨意出入,期限爲永久。”
老頭登時眉梢掛喜,讚道:“顏小侯爺果然深得我心。”臨走時,又飛快的瞟了一眼顏惜,旋即回過頭自言自語道:“哎,這青荷啊,此生遇到那株蓮,到底是幸還是不幸呢?”
又扭頭看了另一側的小王爺,納悶道:“咦,真是怪了!那瑤池裡的小紅錦鯉,什麼時候也下了凡間?難不成他同這三人,也有三世之緣?”
作者有話要說:
雲舒的愛情觀大概就是我的愛情觀。
愛一個人,同生同死,不離不棄。
或者便是《詩經.葛生》裡說的——夏之日,冬之夜。百歲之後,歸於其居。冬之夜,夏之日。百歲之後,歸於其室。
所謂愛一個人,生同眠,死同穴,便是最好寫照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