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翎兒?”她還沒蹲下來一會,一個急促的腳步便向她走了過來,喊着她的名字。
“嗯?”雲翎將垂着的頭擡了起來,看着眼前的碧衣男子:“顏惜,我在這呢。”
“你怎樣?有沒有受傷?”顏惜俯下身,扶住了她的肩膀,細細查看她。
“我沒事。”雲翎心不在焉的回答。
似是還不夠放心,顏惜又將目光在她身上審視了一圈,這才相信,然後道:“那個風清呢?”
“哦,打不過我,跑了。”雲翎回的簡單,答的乾脆。
顏惜的眉頭稍稍顰起:“你真的沒事嗎?怎麼看起來怪怪的?”
“哦,沒有啊,方纔打架打累了,發發呆歇歇腳。”雲翎如是說,又問:“那個甲奴呢?”
顏惜略有遺憾地道:“也跑了。本來可以一招殺之,可那渾身的鋼甲實在太過堅固,我這玉扇不夠銳利,難以攻下,估計頂多只能讓他受個皮肉傷。我本想繼續追,可是又擔心你這邊,便放棄追擊過來找你。罷了,這仇便留着下次一起算個清楚!”
雲翎瞥了他一眼,想起他之前那不顧一切救她的那一幕,擔憂道:“你方纔不要命啦,風清跟甲奴兩大高手聯合對你,你還敢分心管我,你知不知道,這命門一旦暴露破綻,你可就翹辮子啦!你們老顏家便絕後了。”
顏惜笑的風輕雲淡:“當時哪想那麼多,看那匹練朝你飛過去,我便那樣做了。”帶着稍稍的責備之意道:“五十步說百步,你自己還不是,撲過來推開我的時候,後背坦坦蕩蕩全露給了風清,她那一掌差點就拍到你背心上了,若是拍到,估計你們雲家也好不到哪去。”
雲翎摸了摸鼻子,理直氣壯地道:“你還不是爲了救我才犯險,我總不能冷眼看着吧。”
顏惜眉梢揚起一絲笑意:“算你還有點良心!”眯起眼,又是欣賞又是疑惑的打量着雲翎:“小妮子武功不錯嘛,幾年沒見,簡直脫胎換骨啊。之前你向我撲身而來的那個招式叫什麼?怎麼那麼快!我可從未見過這般古怪的功夫。”
“那個…”雲翎躊躇了片刻,別過臉扯了個謊:“哦,那個是…是我們雲霄閣的一脈絕學,平日裡不許用的,今日也是情勢所迫。”
顏惜思索了片刻,奇道:“我們顏家認識你們雲霄閣都好幾十年了,怎麼從未聽說過有那樣的招數?”
雲翎不耐煩的甩甩手:“都說了是絕學嘛,絕學絕學,如果你知他只天下皆知人人都會的話還叫什麼絕學?”
顏惜又問:“那個勾魂鈴又是怎麼回事?聽說是一種邪物,有着蠱惑人心的力量。方纔你就只看了那些個弟子的屍體幾眼,怎麼便肯定是那勾魂鈴所幹?難道你見過?”
雲翎扭過頭去,打着哈哈道:“啊,那個什麼勾魂鈴啊,我瞎猜的瞎猜的,你不用當真……”話落趕緊轉移話題,瞧着顏惜一個壞笑,拖長了聲音道:“喲——顏大少主,功夫高的很嘛,方纔以一敵二還遊刃有餘,叫人好生佩服啊,換了我,一個風清再來一個甲奴我肯定打不過。”
顏惜佯裝客氣:“哪裡哪裡,雲世妹太過擡舉了。”
兩人對視一眼,會心一笑。
顏惜笑後道:“此地不宜久留,架打完了人走了,今日棲霞之事還有許多蹊蹺沒有解開,我們下山再說吧。”
雲翎懶懶的坐在地上,雙手抱膝,搖搖頭:“不想起來,不想動。”
她眼下這個模樣,頗像個耍賴的孩童。
顏惜看着她,眉梢的笑意盈盈積滿:“夜深露重,快下山吧,況且你瞧我,這一身衣服都弄的髒兮兮的,實在無法忍受。”他指着自己的衣服,作出很嫌棄的表情,戲謔道:“本少需要沐浴更衣!需要香湯伺候!所以,快點下山!”話落伸手便去拉雲翎的手腕,牽她起來。
這一舉動,自然而然信手使來,熟悉的不能再熟悉。彷彿時光倒流回到兒時,小小的她死賴在後山的草地上打着滾,嘟囔着:“我不回家,我不回家,不抓到一隻粉紅色或者天藍色的小兔子,我絕不回家。”而他去哪裡給她抓粉紅天藍的兔子,這世上究竟有沒有還是個問題,只能無可奈何的一邊哄着她一邊伸過手去牽她起來。
而那時,她再怎樣鬧,他牽了幾次,她最終都會慢吞吞的站起身,老老實實的跟他回家。
今昔一幕,如同往日。只不過,這中間已然隔了斑斑駁駁漫長的十餘年,隔了磕磕碰碰的離離合合。
這一次他像過去一樣伸出了手,她沒理,他再次伸手,她依舊沒理,他並不氣餒,依舊像原先那般耐心十足。待到第四次的時候,她終於有了迴應,伸出手像兒時一樣,大大咧咧毫無淑女風範的扯住了他的胳膊,藉着他的力,一躍而起。
“好啦,下山下山。”她說。
他似計謀得逞,滿意的看她站起身,還不忘替她拈去了裙子上的幾根草。
不管怎樣,他仍舊是他,她也還是她。十餘年的時間,一切看似變了,其實又沒變。無非兜兜轉轉繞了個圈,可是終究還是會迴歸原點。
他這麼想着,心情格外愉快。
摸黑下山回到客棧,兩人換洗之後來不及睡,顏惜便修書一封將棲霞山滅門之事傳回雲霄閣的老爹手中,洋洋灑灑寫的流暢詳細,而云翎也附書一封給自己的老爹讓顏葵一併送出,全信只有豪爽簡潔兩個字:平安。看的顏葵愣在哪裡,斗膽道:“雲小姐你是字太醜,纔不願意多寫,怕出醜麼?”
雲翎笑嘻嘻點點頭,說我字雖醜,可畫畫很好看,話還沒說完提筆便在顏葵臉上揮毫而下,須臾間,顏家書童腦門上一個圓殼四爪的烏龜登時活靈活現。
顏家書童對着鏡子一聲哀嚎,大喊着我錯了,雲小姐的字鬼斧神工入木三分實乃大家之作世所罕見。言畢哭着跑出去洗臉。
雲翎姿勢瀟灑的將筆一丟,十分得瑟的靠在案几旁翹起二郎腿,道:“哼,本小姐的書法自幼可是舞劍的師傅親自教導…敢說本小姐的字醜,我便讓你的臉更醜。”
…舞劍的師傅…教書法…
一旁的顏惜忍不住問:“那教書法的先生呢?”
雲翎嘆了口氣,以默哀的表情道:“死的早。”
顏惜:“…”
又問:“如何死的?”
雲翎答:“氣死的。”
顏惜:“……”
仔細想了想,印象中似乎有這麼件事,雲翎七八歲之前,他們正是要好,每年當顏致遠生意正忙無暇照顧他的時候,就會將他送入雲霄閣住上數月。閣裡曾經有位先生投井而死,他那會還以爲這先生是受不了這山中的寂寥無趣,沒想到居然是被雲翎氣死的…
顏惜無可奈何的笑了笑:“我記起來這事了,想你那會真是刁鑽頑劣,難怪那先生死後,你被雲伯父關在劍閣裡面壁思過一個月,順帶着罰抄道德心經一百遍。”
雲翎哈哈一笑:“是啊,那時你也過來陪了我兩日,被爹爹趕走後,還不忘晚上偷偷給我送鵝腿吃。”
顏惜展眉笑道:“雲伯父看的嚴,不讓人給你送吃的,那鵝腿都是晚上我瞞着下人去廚房偷拿的,拿着油紙層層包了又包,生怕涼了,你吃的肚痛。”
雲翎愣了愣,憶起昔日裡那個光景,空曠森嚴的劍閣裡,她跪在冰冷的地上,攥着筆百般無聊的抄着心經,肚子餓的咕咕叫,卻被逼的只能啃饅頭。一雙小小的手從窗戶上探了過來,窗臺上,清秀文雅的少年正衝她眨着眼睛,低聲道:“翎兒,翎兒。”
她驚喜的奔了過去,那小小少年在窗外縮着身子,唯恐被人發現,從懷裡掏出一個小包,輕手輕腳地塞過來。
她做賊一般的接了過去,靠在窗下小心的拆開,彷彿是生怕那食物冷了,他一層兩層三層地厚厚疊疊包了七八層,嚴嚴實實如同他那顆對她全然純粹的心。那油亮鮮嫩的鵝腿出現在最裡面,尚冒着熱氣。
她肚餓的厲害,埋首便啃。他在外頭託着下巴欣慰的看着她。
——那是很多年前,那個小小女童跟她另一個小小哥哥的故事。
她這近二十年的歲月,曾有兩個哥哥陪伴走過,一個是同宗不同脈卻親如骨血的雲舒,另一個便是孩童時代的親密發小顏惜。
第一個,讓她牽腸掛肚日夜思念,卻已經生死難測不知身在何處,而第二個,鬧了多年的矛盾,此番經歷了種種生死曲折,終於重拾舊日情誼言歸於好。
明亮火燭下,她神色怔然的那裡默了良久後,對顏惜莞爾一笑,笑容從未有過的粲然而真摯,她在那樣的笑裡輕聲說:“是的,那會我們真的很要好,你是除開哥哥和爹爹之外同我最親近的人…”她話音漸低下來:“當初如果,如果沒有哥哥的事,我那些年絕不會跟你置氣,也不會時時爲難你處處針對你……如今想起也,也挺不該的,畢竟過去,你曾經對我那麼好……”
她的話帶着微微的歉意,極緩極慢,甚至因爲鮮少道歉所以不自然的期期艾艾。可是望向他的眼神又如此清亮,亮的恍如深藍夜空裡的星子般熠熠奪目。顏惜心下一漾,忍不住起身快步走近她,順着她最末的那句話道:“以前對你好自是應該的,我以後也會對你很好。”
他話一落地,便被自己這脫口而出的話驚了一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