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山之子》——第二部 《商殤》
第35節 巴黎風情
山城重慶,扼着長江鎖鑰,更有嘉陵江、烏江、涪江、綦江、大寧河、阿蓬河、酉水等一衆大河交匯,得着扼控川蜀,通達四方的地理條件,自古便是西南重鎮。光緒十六年,《煙臺條約續增專條》,重慶開爲商埠,次年設立海關,是內地城市開埠設之首,其繁華程度,就是比起十里洋場的上海灘來,也不遑多讓。
西南的繁華集於重慶,重慶的繁華集於朝天門。
朝天門碼頭附近,橫着豎着十數條街道,國貨洋貨都首選這裡開店設鋪,各類物品應有應有,更有衆多的特色小吃攤鋪,也得着人流如潮的緣故,格外的繁盛。
辣椒這東西,清末時雖已傳入蜀中,普通人家也種的,但並末盛行,蜚聲遠近的“重慶火鍋”是後來纔有的事,但諸如的名特小食,小籠包子啦,過橋米線啦,酸辣豆腐腦啦,石磨水豆花啦,四個三河旮旯裡來的娃娃,彷彿老熊得着了蜂蜜。
爲蘭兒小姐姐採購嫁奩的事兒,都已妥妥的了,四個娃娃卻是樂不思蜀,整日裡走街串巷,專揀了熱鬧的地兒鑽,逛餓了便吃,吃飽了再逛。
這日,正逛得歡,偶見街邊一店,挑着“西洋傢俱”的幡兒,於家娃娃便來了興頭:“進去,觀它一觀。”
寬寬廣廣的店裡,擺着許多的西洋家俬,大牀、衣櫃、餐桌、軟椅,不一而足。四個娃娃看着就饞:哇噻,這西洋的玩意兒,美觀,合用,結構精巧,搬運又方便,人家這工廠的玩意兒,真就比中國的木工做得好。
嘿,這個,啥玩意兒呢?一方小小巧巧的小案,上面立着整塊大大的玻璃鏡子,往裡一探頭,連眉毛的根數,都能清清楚楚地數出來,中國的那些個銅鏡,哪裡比得喲。
這個梳妝之臺,於信達是見過的,菊兒的臥室裡,小刀小炮和崇明哥,可是第一次見得,自然稀奇得很。
哦,還有這個……,面上蒙着皮革,坐上去軟軟的,彷彿整個的身子都陷在了泥裡般的,舒服,舒服!若是稍稍用力地顛,屁股下面彷彿裝了彈簧般地,“嗖兒”“嗖兒”,整個身子往上蹦。
四個娃娃玩得興起,店家走過來:“可是要買?”
於信達:“這東西,啥名兒?”
店家:“沙發。”
於信達:“沙發?嗬,好怪的名兒。有甚用?”
店家:“可坐,可躺,類似中國的長椅。”
於信達:“呃,這感覺,彷彿坐在一堆彈簧上,是啥原理?”
店家:“少爺聰明。這皮革裡面,本就墊着彈簧。”
於信達:“哦,沙發,沙發……請問店家,其價,幾何?”
店家笑笑:“這個單座,費銀六十兩,這個兩座,九十又五,這個三座,一百三十兩。”
“哎呀,我的個媽,九十五兩!”程小炮這傢伙,真真的沒見過銀子似的,大張着臭嘴,那模樣,叫人好笑得很。
店家:“嗬嗬,貴麼?在咱大不列顛國,哦,英國,就這價兒,成本價哩。現今麼,圖着在中國打開市場,沒得利潤的。”
小炮忿忿起來:“哈,咱回家,把太爺爺那躺椅,墊上厚厚的棉被,一樣粑粑的,一樣軟軟的……嘿,一百三十兩,嘿,甚破爛貨兒……”
店家盯了小炮:“嗬嗬,你這娃娃,我看你玩得最歡。說與你知哈,小心囉,若有摧毀,看你拿甚來賠……嘿嘿,破爛貨兒……嘿嘿,破爛貨兒……”
嗬嗬,你這店家,小瞧誰呢?老子用銀子砸死你,信不信,用銀子砸死你!
小少爺瞪了大眼珠子,衝袁崇明叫道:“崇明哥,銀子!崇明哥,銀子!”
一張西洋大牀,一張玻璃妝臺,一個衣櫃,三座沙發兩臺……
小少爺算是出了一口惡氣,袁崇明卻是心裡疼得慌:三張銀票,沒了。
出得“西洋傢俱”店,袁崇明還緊緊地捂着口袋,嘆息不止。
於信達扁扁嘴,腹誹不已:那妝臺,蘭兒小姐姐定是喜歡得緊;那沙發,軟軟綿綿,正合老人兒使用,老爺爺和袁爺爺一各一臺,或坐或躺,都是極巴適的;至於大牀和衣櫃麼,嘿嘿,便願難入小姐姐的法眼,留與自己享用。
四個娃娃揹着手,螃蟹般地在街上拽,忽見一葉幡兒在風中搖擺,幡兒上四個鮮豔的大紅字:巴黎風情。
喲嗬,巴黎?尊經書院的洋老師是講過的,法蘭西國的一個大城,比成都府還大,還繁華熱鬧,特別是那夜晚,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不呆家裡的……
這個“風情”,呃,啥玩意兒,總得見它一見,方不枉了此行。
見得四個娃娃,站在店門口左瞧右瞧,然後“螃蟹”般地望裡行來,店主趕忙迎到門口:“歡迎光顧,歡迎光顧!”
聽得聲音,四個娃娃便是吃驚不小:聲音,好生奇怪,彷彿故意地卷着舌頭,吞吐不清尚且不論,況兼嗲哩嗲氣的,叫人好一身的雞皮疙瘩。
再一擡頭看,四個娃娃更是大吃一驚:分明的女子,卻是一頭黃黃的捲髮,臉色疹白疹白,高鼻樑,藍眼珠,嚇死我也,大白天見着鬼了?
四個娃娃,唯有小少爺於信達從容一些:成都府上,這些個西洋女子,是見過一些的。
程耘粟這傢伙,膽子要大些,湊了上前,問:“你,人耶?鬼耶?”
“咯咯咯……”女子好一通的怪笑,顫着胸前兩堆突突的肉,“我麼,自然是人囉,法蘭西國人,嗯,名叫菲利普·艾麗絲,大家都呼艾麗絲夫人,開着這家店,嗯,巴黎風情,專售法國的時裝。”
哦,原來巴黎的風情,是售賣法國衣服的,只是,這店家之名,嗯,艾麗絲夫人,嗯,很是古怪。
按理哩,正是上客的時候,可這店裡,咋就冷冷清清的,沒個顧主的……呃,不對,不對,靠牆一溜兒,立着許多的女子,身上那衣,上截鼓鼓突突,腰間勒根帶帶,下截一拖到地,飄飄逸逸,好漂亮!好漂亮!
呃,不對頭喲!不對喲頭喲。四個娃娃左瞧右瞧,終是看出了些古怪來:這些個女子,老半天的,那手,老舉在半空中,那身板兒,老挺着,挺着,整個的一動不動,紋絲兒也不動……
“咯咯咯……”艾麗絲夫人又一通的狂笑,彷彿鬼哭狼嚎般的,“模特兒,這是模特兒,不是真人的啦。”
摸特爾?啥玩意?
對頭,模特兒,簡單直接說吧,就是穿上衣服給別人看的,這衣服樣式美不美,顏色麗不麗,高矮胖瘦宜不宜……在咱法蘭西國哩,是用真人作模特,在這中國,真人卻是不行的,只得用橡膠造作假人,代替真人穿了衣服,給顧客鑑賞。
艾麗絲夫人好一通的解釋,四個娃娃終是明白了個大概:黃家二少那店裡,是教容兒那娘們兒穿了旗袍來看,這家巴黎風情店,是用假造的人兒,代替了真人。
四個娃娃心裡卻是嘀咕:用假人代替真人,這法兒妙是妙,效果卻是不大的好哈。按常理說,這會兒正是上客的時候,瞧這店裡,卻是冷清,沒得個人……哦,我們幾個除外哈……哦,那些個摸得兒,假的,算不得人哈。
“咯咯咯……”艾麗絲的笑聲不再那麼的恐怖了,“不是哩。咱法蘭西國的女人,最好裙裝……”
於信達算是明白了,指了一個模特兒,“哦,這個摸得兒,哦,這個摸得兒所着之裝,定是法蘭西國的裙子了。”
“不是哩,不是哩。”艾麗絲夫人笑起來,“此是初冬時節哩,怪冷冷的,不宜穿裙。這個麼,風衣,嗯,風衣。”
“哦,風衣嗦……巴適,巴適……”於信達由衷地讚歎。
這個模特兒,套着一襲女式的風衣,嫩黃嫩黃的顏色,腰間勒着咖啡色的腰帶,衣角下襬長長地下垂着,頭上是一頂淺灰色的法國女帽,腳上呢,一雙大紅色的高跟鞋……嗯,簡潔而不顯草率,明麗而不顯粗俗,真真的風情啦。
小娃娃是越看越喜歡:“就它,就它……六件……”
“六件?”艾麗絲夫人的重慶官話不是很純正。
小娃娃:“嗯哪,我有四個姐姐,還有萍兒大媽,姣兒姑姑,一人來一套。”
艾麗絲眨着藍眼珠子:“既是一人一套,共六套,不若換着……哦,選作不同的顏色,不同的樣式,各人比着了穿。”
小娃娃眼裡發光:“嗬嗬,比着了穿?這法兒,妙!”
瑪麗:“那就嫩黃,春綠……還有哩,這女式風帽,這高跟鞋……”
小娃娃眨巴眼珠子:“全套……嗯,我想想,添一套……蘭兒小姐姐兩套,其它,嗯,主次分明,皆大歡喜……”
“呃,好嘞。”瑪麗興奮得很,“待我馬上擇貨……”
“不必的啦。”於家小子道,“此次定下貨來,你慢慢擇貨,打包,親自送到咱的商號便是。”
艾麗絲:“敢部,少爺的商號,是哪家?”
於信達:“哦,誠義實商號,朝天門碼頭那地兒。”
艾麗絲把個拳頭攥着,塞在大嘴裡:“咱的誠義實商號……少爺你是……”
張順子宋東子兩個相跟的夥計,不忿起來:“哎呀哎呀,不認得咱家少爺?枉了你個洋婆姨子,在這地兒坐攤開店……”
“哎喲,小爺你這話,可是冤枉我了。誠義實商號,那可是大名鼎鼎,如雷貫耳的大商,只這小主人,咱哪得見識。”艾麗絲夫人嘟了血紅的大嘴巴,模樣兒既是可笑又是令人生憐,“少爺呃,實跟你說,這時節兒,咱店只有風衣出售。若是來春,女裙到得店來……法蘭西女裙,嗬,那樣式,那風情,絕哩,絕哩……”
“嘿嘿,法蘭西女裙……”於信達盯了艾麗絲,“嘿嘿,法蘭西女裙,風情個啥,本少爺自是要見它一見的……”
袁崇明抹着胸口,好疼,好疼,兜兜裡的紙紙兒,又少了兩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