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淺墨將要摘下的斗笠的時候, 他膽怯了,四年來他經歷無數次的失望,他真的害怕斗笠下是一張陌生的面孔。
此一別四載春秋, 漫長的好像人從韶華芳菲到蒼老朽邁, 他的心痛到了極至, 他不知道自己還能承受多少次失望, 只覺得快要徹底崩潰, 所以在屬下稟告重要事務後選擇逃避,想要等到鼓起足夠的勇氣的時候再去看一眼。
可是走到半路,他突然停下腳步, 心中有一種奇怪的感覺,逼迫着他一定要回去看一眼, 否則會後悔一輩子, 於是他踟躇了很久後又折了回來。
當那個與漫天飛雪共舞的身影出現在眼前, 當那張熟悉不過、朝思暮想的臉龐映入眼簾時,他感到自己的眼睛酸澀的痛, 喜悅與悲傷同時衝上心頭。
原來,真的是他。
原來,他們曾離的那麼近。
遠在天邊近在眼前,一語成讖。
兩次的擦身而過,終於讓他們重逢, 只希望這不是一場虛幻而易破碎的夢。
顓孫澈非靜靜的看着面前重新戴上斗笠遮住面容的男人, 純白的衣衫彷彿要融進風雪中一般, 他擡手拂去他肩上的雪花, 然後微微顫抖的手一直停在肩頭。
“慕輕, 我終於找到你了。”顓孫澈非哽咽道。
白衣男子掃了一眼肩上的手,後退一步, 擺脫開來,冷冷的說道:“公子,您恐怕是認錯人了,在下名爲閔淺墨。”
“慕輕!”顓孫澈非抓住淺墨的雙肩,叫道。
小繁雖然不明白髮生什麼事情了,但見到顓孫澈非這般粗魯,連忙上前去拉:“不許碰我家公子!”
顓孫澈非心痛:“一樣的容貌,一樣出衆的琴技,你怎麼可能不是塗慕輕!”說着,他猛得擡手掀掉斗笠,斗笠落在雪地上在他們腳下轉了幾圈後翻倒。
青絲飛揚,面無表情,眼神冰冷的讓人感到徹骨的寒意,那張臉在恍惚間變得陌生,不似他腦海中嘻嘻哈哈的笑臉,好像他們此生第一次見面。
“世界之大,無奇不有,不是嗎?不過是同樣的容貌和琴技,您就斷定淺墨是您找的那個人嗎?”
顓孫澈非凝視着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伸過手去,但面前的人再次躲開。
“您一定是認錯人了,”淺墨繼續說道,一字一句像刀一般殘忍的割裂顓孫澈非的心,“聽您的口音該是帝都來的吧?我在長燕郡待了許多年,從未去過帝都,我們素未謀面,談何相識?您要看淺墨的容貌,現在也瞧過了,若是您沒有其它的事情,淺墨要回去了。”
淺墨從地上撿起斗笠,拍掉上面的雪,不看顓孫澈非一眼,大步向前走去。
“等等!”顓孫澈非轉身,抓住淺墨的胳膊,“難道你失去記憶了嗎?”
淺墨冷聲輕笑:“我的父母是居於邊境的普通百姓,在我十二那年死於戰亂,此後我一直跟着乾爹,何來失憶一說?”
顓孫澈非一怔,不由自主地鬆開手,淺墨輕撣衣袖,帶着小繁離去。
彷彿世界在一剎那分崩離析,從未有過的絕望攫取了他的心,顓孫澈非踉蹌幾步,跌跪在地,刺骨的寒意從膝蓋傳來。
爲何竟是這樣?
相逢,卻不相識,那是何等的悲哀……
小繁回頭看了看那個跪在地上的人,小跑幾步跟上淺墨,怯怯的擡頭看看他冰冷的臉龐,小聲說:“公子,您不是不記得以前的事情了嗎?說不定那個人真的可以幫你想起來。”
淺墨嗔他一眼,開口道:“怎麼,你認爲閔老闆說的是假話?我曾經去過帝都,認識這個人?”
小繁一聽,慌忙搖手:“不是,不是!老闆他不會……騙人的吧?”說到最後,小繁心裡產生了遲疑,以這一年來閔君德給他的印象,不過是一個狡猾奸詐、道德敗壞、城府極深的傢伙,說的話裡有幾句是真是假令人難以揣測。
所以,閔君德關於公子身世的話,在遇到顓孫澈非後他心裡產生了懷疑,說不定是老闆爲了錢欺騙公子也未嘗沒有可能。可是看公子一副咬定閔君德說的是真話的口氣,他嘴上卻不敢再有反駁。
“不要有任何懷疑。”彷彿猜透了小繁的心思,淺墨以不容置疑的口氣說道。
“是。”小繁點點頭,看着之前還歡樂的接雪花玩、轉瞬間卻冷漠陌生的公子,不再多言一句,默默地跟在身後。
******
閔君德走進刺史大人書房的時候,看到刺史範啓坐在案後眉頭緊鎖、唉聲嘆氣,拳頭狠狠地敲着書案,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樣。顧善財在一旁的椅子上,垂着腦袋呼呼大睡,聽見腳步聲後,哼哼了兩聲醒過來。
“哎呀呀,君德,你總算是過來了!”範啓站起身,連忙迎上來。
“怎麼了,範兄?”閔君德好奇的問。
範啓和閔君德打了多年的交道,所以範啓在閔君德面前從來不擺管架子,兩個人雖然各懷心思,但形同老朋友一般,向來不用客氣行禮。
“你也知道這些年我們做的是什麼買賣,”範啓擔憂不安的說,“萬一要是給上頭知道了,那可是殺頭的大罪!”
閔君德輕描淡寫的笑道:“我還以爲是什麼大事呢,一直行事機密,很多事情也不用我們三個親自出面做,即使被上面的人查出裡,也查不到我們的。刺史大人您怎麼好好的又擔心起來了?”
範啓看他一眼,說:“你認爲皇上來這裡不過是隨便巡視一圈就了事了?”
閔君德一震:“難道是有什麼風聲穿到帝都去,皇上親自來查了?”
“最近聽眼線來報,似乎有什麼人在到處打探一些消息……其中就包括郭文昭和錢小良的案子。”刺史大人嘆氣,惶恐的在書房裡來回走着。
五年前,他來到長燕郡擔任刺史一職,管理一方事務,作爲四品官階可謂手握大權。赴任的路上,他遭遇強匪,是閔君德出手相助,他們就是這麼認識的。當時,閔君德還是長燕郡里名不見經傳的小人物,經營着一家酒樓維持生計。
不得不說閔君德心思縝密,幾次喝酒交談後很快就瞭解了他的心思,送來了一副前朝墨寶,說是“留在自己手上沒用,不如送予刺史大人欣賞收藏”,其實墨寶值不了多少錢,但問題是其中夾了一張面值不菲的銀票。
其中用意,心照不宣。
他們就這麼官商勾結上了,他處處給閔君德的生意行方便,對於閔君德暗地裡私自買賣人口、私鹽等等的不法行爲也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因爲,不僅是閔君德賺了大把的銀子,他每個月都能拿到一筆數目可觀的紅包。
做官一年俸祿不多,他可從來就沒想過要做一個清官。而那些錢,也可以爲他打通人脈,早日升調去帝都。
後來,閔君德靠着淺墨檯面上的生意越做越大,那些買賣人口、私鹽的事也就洗手不幹了。但是,他們之間的互相利用還遠遠沒有結束,順帶着把顧善財也拉入夥。
三年半前,他偶然在城外發現一處礦源,如果挖出來倒賣掉可以賺不少銀子,可是他手上沒有人手,閔君德知道後,給他出了一個主意——不是端國和北齊正好在打仗要徵召士兵嗎?從送去邊疆的壯丁中悄悄扣點人下來,冠以爲朝廷挖礦的名義。
他不想輕易放棄那處鐵礦,狠狠心就真的在壯丁名單上做了手腳,將私自扣下來的人秘密派到城外去了。不想,銀票正數得手軟的時候,礦井坍塌了,十幾條鮮活的生命消逝在地下。
他差點沒瘋掉,幸好又是閔君德讓他告訴壯丁的家屬,他們的家人死在戰場上了。
他想了想,當時戰況慘烈,敵我雙方死傷無數,許多將士都葬身沙場,有的連屍骨都無處可尋了,誰會知道那些人是死於挖礦的呢?
挖礦的事情就這麼被瞞了下來,但是他們所做下的一系列事情已經足以使他們掉腦袋,閔君德安慰他“山高皇帝遠,長燕郡乃近邊疆之地,誰會大老遠的跑來管這等閒事”,而且很多事情都是交代下面人出面去做,他們是幕後的大老闆,根本就不容易追查出來。
過了段時間,帝都突然派來監察御史郭文昭。閔君德不愧是什麼勾當都做過的人,竟然唆使城外山上的盜匪把人家御史在半路給殺了!
人人都以爲御史是不慎遇到攔路搶劫,被殺害的,帝都忙着打仗的事情,也就沒再派監察御史過來了。
一年前,有個叫錢小良的商人在生意上妨礙了閔君德,他巧妙的佈置了假證人,硬是給錢小良按上勾結盜匪、家財來路不正的罪名,收了財產,把人發配到邊疆去了。
歷數這五年,他和閔君德、顧善財做過的事情,從官商匪勾結、謀取暴利到私吞公款、栽贓陷害、謀害人命,無一不是不僅要了他們腦袋,連家人也跟着遭殃的罪行!
這次,皇上突然駕臨行宮,雖然打着巡視的旗號也一直還爲來長燕郡,但他心裡一直不安,害怕皇上在巡視過程中無意中揭開累累罪行,特別是他聽說有人在暗地裡查訪後,更加驚慌了,連忙叫來閔君德和顧善財一起想對策。
見閔君德一直低頭思考不說話,範啓急了:“君德,你倒是說說有什麼辦法啊!我們可是系在一根繩子上的螞蚱,若皇上真查出我有什麼問題來,你們也逃脫不了干係!”
閔君德淡定自若,悠閒的拿起茶壺倒了一杯茶,抿了一口後,眼睛瞟向急得滿頭大汗的範啓,幽幽的說道:“範兄,查出來的話我們必死無疑,如果……那個想查我們的人死了會怎樣呢?”
“將皇上派來的人悄悄殺掉,再安排成意外而死?”
“不,又一個郭文昭死了,皇上還會繼續派人來的。”閔君德不疾不徐的說道,“所以拔草要除根才行啊,範大人。”
範啓大驚,臉色蒼白如死灰,顧善財雖然看上去呆頭呆腦的,但畢竟是在商場上摸爬滾打多年、見過世面的人,話中含義他還是能聽懂的,當下他肉滾滾的身子從椅子上跌下來,疼的躺在地上□□。
範啓差點將話脫口而出,他捂緊了嘴巴,關上房門,才低聲驚呼道:“你的意思是……刺殺皇上?!”
“二者不可共存,必毀其一。”閔君德突然嚴肅起來,目光掃過範啓和顧善財的臉,“皇上一死,天下大亂,誰還會來查我們呢?儲君年幼,就更不可能派人來查。”
範啓捂着胸口連連後退,跌坐在椅子上,呼吸粗重。
“弒君是九族全滅的大罪,你瘋了,閔君德!”顧善財不滿的叫道,小眼睛裡滿是恐懼,“更何況嘴上說弒君就真的能殺掉嗎?皇上週圍有多少人保護!”
“顧老闆,你是覺得活夠了是嗎?”閔君德譏嘲的冷笑,“你想死,我們可不想。您說呢,範兄?”
範啓用袖子擦掉額頭上的汗水,不由自主地點頭,心裡不禁感嘆閔君德是越來越心狠手辣了。
“至於,如何刺殺皇上……我來之前,知道了一件很有趣的事情,必定會安排的天衣無縫!”閔君德說,嘴角一抹深不可測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