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已經暗了, 顓孫澈非在燈火通明的大堂上來回踱步,眉頭緊蹙,思考着事情。幾個長燕郡的官員垂着腦袋站在一旁, 不敢吱聲。
剛剛已經過了一遍堂, 提審了唯一抓住的犯人——顧善財, 用刑罰嚇唬幾次後, 顧善財立刻供出了他所知道的一切, 然後央求說自己是被逼無奈,求皇上放一條生路。
其實顧善財在整件案子中可以說微不足道,和另外兩個主謀相比他做的事情實在很少——只不過是賄賂了範啓幾次, 對範啓和閔君德服服帖帖、惟命是從,出錢出力做了幾次非法的買賣, 知道不少內幕而已。但是出於某種原因, 顓孫澈非立刻下令將顧善財扔進了死牢, 從重量刑。
這時,一位年輕的將軍大步從外面走進來, 單膝跪地:“皇上,已經找到閔君德了。”
顓孫澈非停下腳步,大喜:“人呢?”
郭文業遲疑了一下,才說:“皇上,閔君德……死了。仵作已經檢查過了, 系被人用利器捅傷, 失血過多而死。”
“朕要看看屍體。”
“皇上, 您還是不要去了, ”郭文業連忙擋住皇上的去路, 說:“閔君德死後,被人焚屍, 經反覆辨認才確定是他的,狀況慘不忍睹啊!”
“是誰竟然如此惡毒的殺了閔君德?難道在範啓和閔君德的背後還有更大官員作爲後臺嗎?”顓孫澈非疑惑不解。
堂中的官員們聞聽此言,不由自主地將腦袋垂的更低了,生怕皇上認爲他們和範啓是一丘之貉,拿他們問罪。
“兇手手法之殘忍,應該是江湖人士所爲。”郭文業平靜的說,“據微臣聽說,江湖上有一位嗜好人血的殺手,人稱‘鬼密’,真實姓名與出身無人知道。他喜好僞裝成乞丐騙取受害人,一番戲弄後將人殺死舔食血液,然後一把火將被害人的屍體燒燬。”
顓孫澈非倒吸一口冷氣,世上竟然有如此兇殘的人!
“鬼密一直流竄於江南一帶,不想居然會到長燕郡來,碰巧讓逃命的閔君德給遇上了。”郭文業說,心事重重的長嘆一聲,眼中快要涌出淚水,他暗自握進了拳頭。
“郭愛卿……”顓孫澈非拍拍他的肩膀,“閔君德的罪行被揭發出來,死於非命,你哥哥郭文昭在天之靈可以安息了。”
“只可惜不是微臣親手斬殺了他!”郭文業咬牙切齒的說道,眼睛血紅。
當年兄長郭文昭奉皇命到長燕郡監察官員功過,誰料到竟然半路上被盜匪搶奪了錢財並且殺死。他當時發誓一定要親手揪出兇手以告慰兄長在天之靈,可是與北齊的戰爭這件事一直被耽擱下來,畢竟國家大事爲重,一拖就拖到了現在。
在皇上和他說起長燕郡刺史範啓有古怪之處,可能與盜匪有勾結,想趁巡查之際去長燕郡親自的調查的時候,他想到了兄長的命案,立刻請命想要跟隨皇上一道去。
重重迷霧一層層的撥開後,他驚訝的發現原來在範啓的身後隱藏着巨大的黑幕,知道了指示盜匪殺害兄長的真正凶手,他恨不得拿起刀殺掉閔君德,但是天不隨人願,閔君德被流竄的殺手給殺了。
他怎能不失望,三年的願望一朝落空,只是看到殺兄仇人變成了一具焦黑的屍體,而不是死在他的手上。
突然意識到自己在皇上面前失禮了,郭文業回過神來,又跪在地上:“剛纔微臣失態了,請皇上責罰。”
“沒事。”顓孫澈非將手下愛將扶起來,吩咐道:“立刻傳朕的口諭,嚴查長燕郡以及周圍郡城大小官員商賈,凡是與範啓一案有牽連者一律抓捕歸案,自首者從輕處罰,隱瞞不報者嚴懲不待!”
“是,微臣遵命。”郭文業恢復了嚴肅的表情,領命,快步出去了。
顓孫澈非感覺到無比的倦怠,幾日來爲查範啓下了不少功夫,終於是等到水落石出的這一天了。一件重要的事情總算快要接近尾聲,但是還有一件事讓他無法完全的放下心。
“今天就到這裡,你們先回去吧。”顓孫澈非向旁邊的官員揮揮手。
官員們連忙行禮,逃也似的出了大堂。
“皇上,時候不早了,是用晚膳的時間了。”小錄子走上前,低聲說道。
“那個人……”
“回皇上的話,影衛已經將他帶回來了。”
顓孫澈非的臉上露出一絲欣慰的笑意,說:“走吧。”
早有人在刺史府中爲皇上安排了一間單獨院落的臥房,一羣侍衛雕像般站在院子四周,目不轉睛的張望着。
顓孫澈非站在門口,猶豫了半天正要推開門,影衛突然出現在身側,雙手呈上一份蠟封的信。
他打開信掃了一眼,露出激動興奮的表情,轉身推開院門,衝了進去。
俸祿只有一點點的刺史不知貪污賄賂了多少銀兩才建成的院子裡有小池塘,玲瓏通透的湖石假山,種植着名貴的花草,建築雖然小,但色彩與花木石池融合,顯得素雅精緻,柱樑上的雕刻豐滿華麗,頗有江南園林的風格。
而幾天前的一場雪,爲一切披上一件白色的外衣,更是別有一番意境。
月華如水,靜靜流淌,溫柔而寂寥悽迷。
小池塘邊,一個人坐在一塊低矮的假山石上,向水中扔着小石子,濺起的水花泛起一圈圈漣漪。聽見了腳步聲,那人轉過頭看着夜色下緩步走來的年輕帝王。
“等事情都處理完了,和我一道回帝都吧。”顓孫澈非說,嚮慕輕伸出一隻手。
慕輕的目光滑過那隻手,又望向波光粼粼的池塘,眼中沒有一絲生氣,黯淡無光。淡薄的雲霧將月遮掩大半,周圍的光亮暗下來,只有從廊下燈籠裡的光芒慘淡的照映着。
“回去又怎樣呢?那裡已經沒有我的親人了,雖然在那裡過了二十多年,但現在已經沒有任何瓜葛了。更何況我還是……”
“慕輕,我剛收到帝都的飛鴿傳書,四年前的案件有進展了,你能洗清罪名了!”顓孫澈非打斷了他的話,將信塞進他的手中。
慕輕低下頭,看着上面寥寥的幾個字,一怔。
“不要有擔憂顧忌,跟我回去吧。等你沉冤昭雪,塗家就可以得赦回到帝都了。”
慕輕沉默不語,顓孫澈非在他身邊坐下注視着那張心心念唸的臉龐,伸手撫過他的眉間,憂傷的說:“四年,你變了好多,以前你總是沒心沒肺的笑,任何事都不會讓你擔憂,可是現在……”
“人都是會變的。”慕輕避開顓孫澈非的手指,淡淡的說。
“我一直以爲你不會變的。”
慕輕忽然笑了,眸子中有了一點神采,彷彿又回到了四年前的那個紈絝子弟的模樣:“知道我爲什麼沒有認出你是小非嗎?”
“恩?”顓孫澈非看到慕輕笑了,心裡越來越激動,“爲什麼?”
慕輕丟掉手中最後一顆石子,說:“人都說女大十八變,可是男孩子長大了,也會變了模樣。記得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覺得你長得好醜,又黑又瘦,和你現在的差別非常大,你怎麼能指望我認出你來呢?”
顓孫澈非恍然大悟,不禁啞然失笑,不好意思的搖搖頭,隨着成長而悄然發生的細微變化使得他從來沒有注意過自己和小時候有多大的差別。
“所以說,人不會永遠一成不變!”
氣氛在這句話說出口後,又變得尷尬而冰冷。
寒風吹過,燭光明滅,照着那張蒼白美麗的臉龐,迷離而虛幻。
“我回去了,你該怎麼辦?所有人都會知道四年前你所做的事情,他們會怎麼想?我是無罪的,但你徇私枉法了,你身爲帝王居然明知故犯,隨之會產生流言蜚語,對你對我都沒有好處。所以,請你不要再那麼任性了,澈非,你不是小孩子了,爲什麼你在我們之間的事情上總做出那麼幼稚的事情呢?”
“你顧慮的太多了,慕輕!”顓孫澈非拽着慕輕的手站起身,“不管如何,我一定要帶你回去!”
“你……”慕輕剛開口,一個突然落下的脣將他的話堵了回去。
慕輕不客氣的推開顓孫澈非,冷冷的看着他:“你就那麼堅定的不想改變想法嗎?”
“因爲我愛你,慕輕。”
“你很傻……我從來沒愛你,你知道嗎?”
又聽到對方說出這樣的話,顓孫澈非感到難以壓抑的痛在心中無止境的蔓延:“我知道。”
慕輕咳嗽了幾聲,說:“所以不要再一味的付出了,不會得到回報的。”
顓孫澈非疼惜的將他敞開的雪裘繫好帶子,慕輕沒有躲開,平靜的看着,長長的睫毛在微微的顫抖。
“我不求回報。難道你不想回去見一見你的父親和兄長嗎?你不想讓他們知道你還好好的活着嗎?我怕泄露秘密,沒有告訴他們你還活着。聽說你爹因爲傷心過度在牀上躺了很久才康復,如今疾病纏身。”
慕輕默默的聽他說,縮在裘衣中的手在顫抖。
“我知道你是爲我考慮,但我不需要。所以,和我回去吧,慕輕。”
長久的沉默後,慕輕終於開口了——
“好,我跟你回去。”
雲散無痕,月色依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