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以爲那句情斷義絕的話成爲現實, 在茫茫人海和蒼茫天地間他們永遠不會再見到彼此。
可是四年之後,他卻在邊境遇見她。
那些被塵封的記憶瞬間翻涌出來,在慕輕的腦海中不斷閃現, 那些曾經的歡樂與悲傷一點點刺痛着他的心。
裴汐蘭, 那個曾刻印在心中的名字, 在謊言被揭穿後, 以爲已經忘記。
四年前的那一天, 他腳步匆匆趕往鄉試的考場,半路上不慎撞倒了一位年輕貌美的小姐,他滿懷歉意的將人家扶起, 連聲道歉,那位小姐微笑着沒有爲難他什麼, 放他離開, 還祝他能考中。
兩人匆忙地告別, 他不曾想到在放榜的那天又遇到了她。
濛濛煙雨中,她獨自一人撐着一把繪着梅花的油紙傘站在考場前的柳樹下, 身穿翠綠色的長裙,秀麗清雅的臉上略施粉黛,細緻烏黑的長髮披散而下。她仰望着灰色的天空,像是在等人。
那樣的一副場景,如畫般美麗。
他看得都癡了, 過了許久她發現了他, 微微一笑。
想到自己實在失禮, 他連忙轉過頭繼續看榜單, 然後聽到耳邊突然響起女子溫婉動人的說話聲:“這位公子……可以借一步說幾句話嗎?”
他尋聲望去, 不知何時她已經站在他的身邊,一雙水靈靈的大眼睛盯着他看。
“我?”他略略有些遲疑, 問道。
她點點頭,然後轉過身向一邊無人的地方走去,他趕緊跟上前去。
“公子,幾日前你掉了樣東西,被我撿到了。”她說着,從袖子中拿出一條繫着紅繩子的玉佩,“我不知你姓名,想你考鄉試今日一定會出現,所以我一直在這裡等,好把東西還給你。”
他看到那枚玉佩,激動的從她手中拿過。
這是祖父送給他的,一直當寶貝一樣佩戴着,前幾日發現不見了害得他寢食難安,來來回回的找了幾遍,差點把整個塗府翻個底朝天。
“謝謝你,這樣東西對我來說太重要了,真不知道怎麼感謝你。”他感激的說道。
“不用謝。”她的臉上一片緋紅,低下頭。
不表示下感謝的話,他心裡覺得不舒服:“一定要謝!”
“聽說……”她的聲音很輕,“公子琴技超羣,不知可否爲我彈奏一曲呢?”
“咦?”他有些驚訝,她竟然知道他?
“我剛來帝都的時候,在禎元樓聽過公子彈琴。”她笑着解釋道,“餘音繞樑,三日不散,我一直想着若能再聽一次就好了。不想再去禎元樓時,聽說公子回家中備考鄉試了。”
他恍然大悟,禎元樓是帝都最有名的一家酒樓,平日會聚集一幫子文人學子高談闊論,吟詩作對。而他這幾項都不擅長,被好友硬拉過去又不能傻愣在那裡,只好以琴會友了。
由此,他的琴技纔在帝都中漸漸出名,時常有人邀他去禎元樓討教討教。
他爽快的答應了她的請求,兩人去了禎元樓。
他們就是這樣認識的,待漸漸熟識了,他知道她叫裴汐蘭,比他小兩歲,是江南某地富商家的小姐,這次進京是來探望親戚的。
後來,他們相愛了。
他付出了真心,發誓一輩子都會好好的對待她。
兩人一起製作了一副琴,他還特地爲她譜了一首《相思》在中秋月明的晚上,於禎元樓當衆彈奏,以表達愛意。
那一首曲子婉轉流長,猶如天籟之音,細細的訴說着彈琴者的心事,聞者皆感動不已,一時轟動了整個帝都。
裴汐蘭聽了後,說會嫁給他。
可是事情卻在不久之後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在他決定不參加會試後,突然找不到裴汐蘭了,她總以各種各樣的理由推脫着,不見面。
他相信了她的那些理由,以爲她家中有事無暇見面。
直到一個月後,裴汐蘭主動約他在禎元樓見面,他興沖沖地過去了,卻看到那張笑臉變得冷冰冰的,看他的眼神不再像以前那樣柔情似水。
“慕輕,對不起,我根本就不愛你,我們以後……永不相見!”
他以爲她在開玩笑,笑嘻嘻的想要摟住她,卻被她狠狠地推開,身後的凳子將他重重的絆倒在地。
他深愛的那個女子只是冷冷的看他幾眼,說:“永不相見,記住!”然後她頭也不會的離去。
他不明白爲什麼會變成這樣,發了瘋似的去找她,意外的發現她曾經告訴他的住處是假的,那家人根本就不認識一個叫裴汐蘭的女子,然後又派人去了江南裴家,竟然也沒有這個人!
他想不通這到底是怎麼回事,一直到許多天後,去郊外散心的他看到那個熟悉的女子正挽着一個男人的胳膊親密無比的走在山間小道上。
那個男人正是當今的太子殿下,年初皇上巡遊的時候他見過太子的樣貌。
他不敢上前盤問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只能默默地看着兩人漸漸走遠。
當皇上駕崩,衆皇子爲了皇位爭奪地你死我活之際,一條消息傳入了他的耳中,剎那間讓他心痛到無以復加。
原來一切都是謊言,裴汐蘭不過是一個追逐名利與虛榮的女子,周旋在衆多富商官宦之間,他只是裴汐蘭向上爬的墊腳石而已。
巨大的憤怒讓他摔斷了那副琴,發誓從今以後不會在彈一首曲子。
從此,他們就真的沒有再見過一面。
慕輕緊緊地攥起拳頭,努力的剋制着自己的情緒,但是他仍能感覺到一團怒火在心中熊熊燃燒。
雍容華貴的年輕女子緩步走過來,當她看到慕輕的時候臉上閃過驚訝的表情,然後收回目光盯着馬琢,略帶歉意的說道:“剛纔無禮了,還望遠道而來的貴客不要怪罪。”
馬琢換了副和氣的表情,施禮:“北齊國太后親自迎接,實在惶恐。”
慕輕一震,驀地冷哼一聲,安雅城好奇的看着他。
“請隨我一起去行宮吧。”北齊太后做了一個請的手勢,然後雙方上馬的上馬。上車的上車。
“走吧,慕輕。”安雅城拉起慕輕的手,催促道。
慕輕一言不發,隨着安雅城回到車上。
到了行宮,雙方有條不紊的處理好了條約的簽訂事務,協助幼帝執政的太后代表北齊簽下了約定,兩國的戰爭也正式宣告結束,將友好而和平的共處下去。
之後,行宮內舉行了盛大的宴會。宮燈將殿內照得明晃晃一片,猶如白晝一般,幾張木案分列左右,案上密密麻麻的擺滿了美味珍饈,幾名身着綵衣的年輕女子在殿中央翩翩起物,絲竹之聲不絕於耳。
北齊太后身份尊貴,所以坐在首席,馬琢坐在首席左下的位置,慕輕和安雅城坐在緊鄰鴻臚寺卿的位置。
慕輕一杯接一杯的喝酒,不去看四周任何,安雅城看到他自進入北齊國境後的異樣,心裡不免擔憂,小聲的勸着他。
“水土不服,就是想喝酒。”慕輕推開安雅城按組酒杯的手,不耐煩的說,他已經微微有些醉了,面頰上嫣然一片,趁得如玉般的容貌更加妖冶。
安雅城無奈,回頭看看鴻臚寺卿,馬琢對於慕輕的舉動沒有微詞,他暗暗放心,不想卻遇上了北齊太后的目光。
他聽說,太后很年輕,才二十出頭的年紀,冰雪聰明,賢惠大方,深得北齊先帝恩寵又誕下皇室唯一的子嗣,所以先帝駕甭後特命太后及四位輔政大臣一起協助幼帝執政。有兩位輔政大臣一致要求繼續發兵,是太后聯合另兩位大臣勸服下來,才使得兩國百姓免於戰亂。
不得不說,太后實屬女中豪傑。
太后墨色的眸子在燭光下顯得格外明亮清澈,卻包含了不知多少的驚訝,彷徨,甚至是微微的恐懼……
在發現安雅城在看她,太后慌忙轉開目光,繼續笑意吟吟的和北齊大臣交談着。
敏銳的神經讓安雅城無端的猜測到——難道慕輕和北齊太后認識不成?
這樣的疑惑讓他靜悄悄地留心觀察着太后的一舉一動,可是太后再沒有往這裡看過一眼。
快到半夜的時候宴會才結束,安雅城拖着爛醉如泥的慕輕跟着侍從來到客房,將他安頓好了纔回到自己的房間。
慕輕躺在牀上睡了一小會兒後,豁然睜看眼睛,直愣愣的瞪着牀頂,這時他聽見輕輕的叩門聲,他以爲是安雅城隨口說了句“請進”,門“吱呀”一聲開了,一個曼妙的身影閃了進來。
慕輕看了一眼,“刷”的一聲從牀上坐起,冷冷的說道:“你竟然敢來找我,裴汐蘭!”
北齊年輕的太后裴汐蘭換了一件玫紅色的便裝,披着一件黑色的斗篷,她的臉色煞白的有些可怕。
“慕……”裴汐蘭遲疑的開口叫道。
“不是說永不相見的嗎?”慕輕毫不留情的打斷她的話,看着那張令他深惡痛絕的臉,“你自己倒跑來找我了,可真是讓小的擔當不起啊,北齊的太后娘娘!”
裴汐蘭的臉上毫無血色,她緊張的盯着慕輕,問道:“你爲什麼會來北齊?”
“皇上派我來的。”慕輕冷笑,一副拒其於千里之外的樣子,“難不成你以爲我專程跑來找你?太后娘娘還是快些回去吧,給別人瞧見您在我屋裡,到時候可就麻煩了。”
臉色蒼白的太后咬着嘴脣,沒有轉身離開,問道:“你只是來隨同來簽訂條約的嗎?”
“那你以爲是什麼?”慕輕饒有興趣的繼續看着她,聲音冰冷的不帶一絲感情,“以爲我癡心不改專程過來找你?還是當衆拆穿你的醜惡面目?”
裴汐蘭倒吸一口冷氣,感到一陣暈眩,踉蹌地後退一步,恐慌的盯着坐在牀上的人,銀白色的月光從窗外灑進來,在那人的眼眸鍍上一層流光,清澈晶瑩的好似瀲水,卻又深邃的讓人害怕。
“你……”
“你認爲謊言會一直不被揭穿嗎?”慕輕站起身,嘲諷的笑着,“三年前皇位之爭,太子被人暗殺不幸身亡,他的屬下四處尋找你,於是慢慢地揭開了你的真面目。想不到裴小姐您本事通天啊,官宦子弟就不說了,能勾引到太子殿下,如今更是坐上了北齊太后的位置,我是該稱讚您還是譏諷您呢?”
裴汐蘭拼命地剋制着身體的顫抖,她感到莫大的恐懼正壓頂而來。
她本以爲改名換姓來到北齊後,以前的事情就像上輩子所發生的一般,和她再沒有絲毫瓜葛,也沒有人再能揭穿她的身份。
可誰能料到,當年那個唯一對她付出了真心的男人會出現在她面前。
若是塗慕輕將那些事情說出去,北齊上下定然一片紛爭,到時候她幾年來積累的一切將付之東流,只能做一個沒有半丁點權力的太后,揹負着罵名在深宮中抑鬱孤獨的老去,幼帝的名聲也將沾染上無法洗盡的污穢。
半晌,裴汐蘭開口了,聲音乾澀:“慕輕,我希望你不要將那些事情說出去,算我求你了!否則……”她的目光轉瞬變得兇狠,“我北齊將重新發兵!”
“事情都鬧出來了,你認爲你還有這個發兵的權力嗎?”慕輕嘲弄的笑道,“您還是快回去吧,出來這麼久宮人們會發現你不見而到處找您的。”
裴汐蘭張了張嘴巴,想說的話咽回了肚子了,換了另一句話:“慕輕,我希望能和你好好的談一談,我還會再來找你的。”
“您別再來找我了,我不想見到您。您的事情,我不會說出去的。”
裴汐蘭眼神複雜,未再說話,轉身開門。
關上房門,裴汐蘭柳眉緊鎖,看了四周,匆匆走開。
不遠處的拐角,安雅城走了出來,他的手上端着一個盛滿了水的面盆,他若有所思的看看那個離去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