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和二年初,李純下詔建左右龍驤軍,地位與北衙六軍相同,以均王李緯爲左龍驤軍大將軍,以鴻臚少卿李茂爲左龍驤軍將軍、知軍事,以宋王李結爲右龍驤軍大將軍,尹牧爲將軍,林英爲行軍司馬,知軍事。
又正式拜高崇文爲東川節度使,充諸軍都統,一躍而成爲嚴礪等人的頂頭上司。
李茂由從四品鴻臚少卿一躍而爲從三品將軍,地位躥升,高崇文加諸軍都統,與嚴礪等人拉開距離,西川前線的混沌局面漸漸清晰。
高崇文約李茂入營商議進軍策略,李茂勸其邀嚴礪一通商議,嚴礪資歷、地位本在高崇文之上,去年還與高崇文併爲軍主帥,高崇文雖有節度之權,但並無權干涉各軍的具體行動,而今他一躍成爲諸軍主帥之上的都統,嚴礪卻連個副都統都沒撈着,心裡不免有些失落,更要命的是他去年好歹還打下了一座劍州,高崇文不過是奪了一座空城,且得而復失,有什麼資格爬到他的頭上去。
這點嚴礪想不通,想不通就磨洋工,開春之後,山南軍在劍州城外只訓練、不進取。
經歷了去年的磨合,高崇文已能用一種全新的目光看待李茂,他意識到了李茂的價值,李茂在朝中和天子面前的分量對他能否取得西川之戰的勝利至關重要。
高崇文很謙遜地聽從了李茂的建議,親自和李茂一起來到嚴礪大營中,說要向嚴礪討教進兵方略。
嚴礪有些受寵若驚,兩川一文一武兩位最高統領同時到他營中來向他討教,這面子給的夠足。嚴礪也不矯情,把自己的計劃和盤托出。
嚴礪的計劃不復雜,甚至簡單的有些過分,他的計劃就是集中優勢兵力突破正面之敵,徹底粉碎鹿頭關、萬勝堆的抵抗,打垮劉闢的士氣,然後舉兵直搗成都,擒殺劉闢。
高崇文低頭沉默不語,從軍事角度看,嚴礪這個計劃未免有些太規規矩矩了,或者說太平庸了。
“就這麼穩紮穩打,二位預計得幾時才能建功?”
高崇文委婉地表達了自己的不滿,李茂和嚴礪卻是相視而笑。高崇文有些鬱悶,不解這一老一少兩條狐狸葫蘆裡賣的什麼藥。
休戰的這兩個月,劉闢並沒有閒着,他在成都東北一百五十里處的鹿頭關、萬勝堆修建了八座營寨,屯兵三萬,拉出了與朝廷大軍死磕到底的架勢。
如此情形下要正面強攻,絕不是一件輕鬆的事。
“就讓老夫來賣弄兩句吧。”嚴礪衝李茂笑了笑,開了口,“單從用兵角度來說,老夫這個打法未免顯得有些陳舊,甚至是十分平庸。”這點高崇文很贊同,嚴礪這戰法的確是平庸到了極點。
“西川乃是國朝的西南重鎮,控南詔,制吐蕃,拱衛大唐的腹心,是萬萬亂不得的。韋南康在西川經營二十年,此地的獨立性越來越強,劉闢作亂表面看是他這個人狂妄,實際卻是整個西川的狂妄,他想駕馭這個狂妄的西川,就必須比狂妄的西川更激進,更狂妄。若此刻翻山越嶺攻打成都,劉闢雖敗,但狂妄的西川仍在,你我總不能在成都來場大屠殺吧?屆時劉闢的黨羽四散潛伏,成爲國家的心腹之患,而一旦戰事結束,西川企穩,將來清算起來就要揹負許多罵名。無論誰鎮西川都是一個偌大的包袱。”
李茂笑着補充道:“這就像是治大瘡,高明的醫生要等瘡熟了才下手,若瘡未熟就下刀子,表面看是把瘡挖了,實際上餘毒卻未肅清,這邊還沒結痂,那邊又捲土重來。”
嚴礪道:“是啊,若高帥的才幹舉兵取成都易如反掌,可取了成都卻未能清除餘毒,終究是國家之害。”
這麼說高崇文也明白了,他點點頭,道:“倒不如慢慢養着,讓餘毒就集中起來,然後……”
他揮手如刀做了個切割的姿勢。
三人異口同聲道:”一刀下去,一了百了。”
言罷哈哈大笑,嚴礪和高崇文間的小隔閡、不愉快也在這笑聲中煙消雲散。
高崇文由衷地說道:“高某是個粗人,只知道治軍打仗,餘者一概不懂,前番若非茂華老弟攔着,在梓州我就要吃大虧了。而今聽嚴帥一番話,方知什麼叫老成謀國。高崇文雖受恩爲都統,但這和戰方略上還要請二位不吝賜教,多加指點。高崇文這裡謝過了。”
驕橫如此的高崇文能有此姿態,李茂和嚴礪同感欣慰,三人握手大笑。
三人握手大笑的時候,成都劉闢府上也有人在哈哈大笑。
盧文若品嚐了劉闢家廚新制備的兩樣小點心,連聲贊好,哈哈大笑。
劉闢心裡很高興,盧文若是有名的嘴刁,能得他的稱讚不簡單,自己以月俸三百貫從洛陽聘請來的麪點師傅看來是物有所值的。
他揮揮手讓家廚下去領賞,又屏退從人。這才向盧文若說道:“尹牧反水,使我北門洞開,先生的計劃要改一改了。”
洛陽師傅的麪店確實不錯,盧文若忍不住又拈了一塊,細細品嚐着,聞言,搖搖手,拿了絲巾將嘴擦了擦,又從容喝了口茶,這才答道:“無妨,劍州本來就是要讓給他們的。”
劉闢驚道:“讓給他們,這卻是爲何?”
盧文若蘸着茶碗裡的水在桌案上畫了幾個點,指示道:“劍州若是不讓給他們,他們就不能把軍隊集中在鹿頭關下,若他們出奇兵翻越山嶺突至成都附近,或迂迴向南,襲擾我大後方,則難保那些居心叵測之人不趁機作亂,屆時我腹背受敵,明公如何應付?”
劉闢搖搖頭道:“不好應付。”又點點頭,說道:“此計大妙,大敵當前,我看誰敢反水?”
盧文若笑道:“真是這個意思,大敵當前,誰要是不聽話,就以通敵罪,斬之。”
二人哈哈大笑。
笑完之後,劉闢卻又皺起眉頭問:“鹿頭關下,咱們真有把握頂住?”
盧文若剛拈起一個點心,正欣賞上面的花紋,聞言,從容答道:“明公可還記得某去年冬天說過的話,‘只要拖到明年春末夏初,戰局必有大變’?”
劉闢驚喜道:“你說過,我當日還想問咧,又覺得天機不便泄露,故而忍住沒問。”
盧文若丟下點心,指天畫地,慨然陳詞道:“某夜觀天象,算定今春山南有大旱,洛陽有大澇。山南大旱,糧食減產,供應軍糧必有困難,其若加緊搜刮,便給了蘇疆和五院健兒們以可趁之機,其若不搜刮,便只能從長安調糧。長安的糧食來自江淮,河洛大澇,漕運不通,江淮的夏糧轉運不到長安……。朝廷的朋友告訴我,長安的存糧僅僅只夠維持半個月,沒有了糧食,這仗還怎麼打,耗也得耗死他們。”
劉闢伸長了脖子,瞪大了眼,驚喜地問道:“此事有把握嗎?”
盧文若道:“我的妻兒也在成都,此等軍國大事,我豈敢亂言?”
劉闢哈哈大笑,擊案叫道:“好麼,那咱們就耐心地跟他耗上幾個月,拖死他,我拖死他!”
自元和元年冬季開始,一直到開春之後,山南地區連續數月未曾降一場透雨,夏糧無法耕種,眼看的夏糧就要絕收,張明俊大急,連連向李茂示警。
兩萬大軍屯兵劍州耗費大量糧草卻遲延不進,這需要給天子一個解釋,這種事靠書信解釋不清,李茂決定親自回京一趟。
張明俊在向李茂示警的同時,也向朝廷遞了表章,李茂路過興元府時,張明俊專門求見,又懇求李茂務必向朝廷解釋清楚,並打發了一名判官隨李茂一同進京,以備諮詢。
蘇佐明前番沒有見着李茂,引以爲憾,這次專門在監軍府設宴請李茂、張明俊一同赴宴,李茂沒有推辭,蘇佐明自朝中靠山倒了後,一直小心翼翼,規規矩矩,和節度使嚴礪,留後張明俊的關係都還過得去。
宴後送別時,喝了幾杯酒,臉皮通紅的蘇佐明拉着李茂的手說個沒完沒了,張明俊只好到一邊去等。見四周無人,蘇佐明才低聲提醒李茂道:“朝中激流暗涌,你此番回京務必慎之又慎。”說完這話,蘇佐明便又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哭訴其到山南後吃的苦來,什麼跳蚤太多,蚊子太大,水蛭吸人血,囉裡囉嗦一大堆。
好容易把戲演完了,李茂二話不說拔腿就走。
蘇佐明的話讓李茂琢磨了好幾天,他人雖不在長安,長安的風吹草動卻都逃不過他的耳目,蘇佐明是故弄玄虛,還是真的知道了什麼他不知道的事?
李茂百思不得其解。
李茂原以爲一回京就能見到李純,畢竟西川的戰事是朝廷的重中之重。但讓他略感意外的是,回京整整三天,宮裡一點消息都沒傳出。
他本可去找杜黃裳,但身兼兩川安撫重責的安撫使從外地回京後,不見天子而去見執政宰相,自是爲人臣的忌諱,這個忌諱李茂和杜黃裳都懂。
二人不約而同地保持了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