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統十二年正月二十,早上。
融雪時節,寒氣烈於雪天,但見門外的陽光白花花直晃,卻並未給秋浦軒增添哪怕一絲的暖意。
馮鐸小跑進秋浦軒,嘴上噴着大團白色的氣霧,渾身直打哆嗦,牙關響個不停,嘴脣凍得烏黑烏黑的,“殿下,皇上賜假十日,這大冷天的,禮部只有一名郎中值守,他說······會同館那邊已吩咐好了,殿下只管過去,但皇上並未敕諭禮部派員隨殿下同去會同館,所以,此事還得稟明胡大人,請胡大人去御前請旨。”
昨晚皇上派人傳來旨意,命朱祁銘今日午間赴會同館會見安南、占城兩國使臣,今早朱祁銘吩咐馮鐸去禮部接洽此事,馮鐸畏寒,跑了一趟禮部,路程倒是不遠,只是人被凍了個半僵,而差事也辦得很不理想。
朱祁銘從書案邊擡起頭來,“值守的是哪位郎中?”
“就是那個主客清吏司郎中常思青。”
常思青?朱祁銘略一凝思,旋即展顏,“人家習慣了按流程來,認定了本王將在會同館走個過場,豈會拿此事當真?罷了,時辰還早,你先去生爐吧,暖和暖和身子再說。”
馮鐸目光一亮,旋即搖頭,“不行。殿下,夜間還要燒炕,那點紅羅炭根本就不夠用。”
“無妨,只管敞開了用,犯不着節省。”怕馮鐸不相信似的,朱祁銘衝他一笑,打了個有力的手勢。
馮鐸正想轉身進入內室,卻見兩名內官裝束的人大大咧咧走了進來。
“惜薪司掌印太監田立參見越王殿下。”
“惜薪司管理石邦參見越王殿下。”
叫田立的太監長得像個肉球似的;而一旁的石邦則瘦如麻桿,二人一個奇胖,一個奇瘦,對比強烈,畫面顯得十分滑稽。
田立見朱祁銘淡淡地看着自己,並不搭話,當即上前一步,“哦,殿下,阿父命灑家二人來秋浦軒瞧瞧。”
阿父?那就是王振嘍!朱祁銘頜首,不鹹不淡道:“王公公怎麼有空想起了秋浦軒?”
公公?
田立與石邦對了一眼,大爲詫異。對皇上言必稱“先生”的人,越王怎敢直呼“公公”?
“殿下入住秋浦軒有幾日了,灑家一直不得閒,今日正好得便,聽從阿父的吩咐,來秋浦軒看看這邊是否缺紅羅炭。”
秋浦軒缺不缺紅羅炭你們不清楚麼?現在纔想起來,晚啦!朱祁銘只顧望着掛在門檐上大得有點誇張的冰棱出神,顯得心不在焉。
“本王沒猜錯的話,本王回京那晚,皇上必是命王公公全權調配秋浦軒的用度。”
“阿父終日近侍天子理政,實在是無法分身,內侍監如有疏漏之處,讓殿下不快,還請明言,由灑家帶回去稟明阿父。”田立的表情相當淡漠。
“託田公公的福,秋浦軒用度無缺,本王這幾日過得極好,一輩子都會銘記於心!”說這話時,一抹淺笑在朱祁銘嘴角盪漾開來。
“在下爲您留着三十斤紅羅炭,殿下不妨派人去領了來。”
一旁的馮鐸目中掃過一絲怒意,“殿下身份貴重,許多事何必等殿下吩咐?惜薪司人多,差個人把紅羅炭送來不就得了!”
田立脖子一揚,下巴翹起老高,“喲,這不是小鐸子嗎?哎呀,也怪灑家疏忽,紫禁城裡到處都燃着炭火,潑灑的炭灰遇風極易復燃,就怕走水呀。還有那些個防火的大水缸,須時時燃火加溫,可不能讓缸裡的水結冰呀,萬一走水時大缸派不上用場,灑家可就倒黴嘍!所以啊,每遇天寒,灑家就得在紫禁城裡四處轉悠,以防不測,這一轉悠,就把越王殿下的事給忘了,
灑家該死!小鐸子,你既然跟了越王殿下,閒着也是閒着,不如去惜薪司那邊將紅羅炭取了來,好在路近,累不着你。”
小鐸子?想馮鐸當年在清寧宮當差時,誰見了他不是公公前公公後地套近乎?而今馮鐸跟了個流浪親王,身價立馬暴跌,這不,都變成小鐸子了!沒辦法,世人就是這麼勢利,慣於拜高踩低!
朱祁銘緩緩呼出一口氣,“本王將奉旨外出,由馮鐸跟隨,秋浦軒再無他人,依本王看,還是改日吧。”
瘦杆石邦咧咧嘴,勉強擠出了一絲笑容,“殿下還是快派人去取來的好,遲了恐怕就沒了。”
此話說得十分輕佻,毫無誠意!
若真有心,惜薪司自己派人送來便是了,就算自己不送,留着待取也好呀,哪來的“遲了恐怕就沒了”?
可是,這話明面上卻挑不出什麼毛病,正好用來膈應人!
宮中衆主誰得罪得起呀?皇上自不必說,皇太后、皇后、重慶公主誰敢得罪?即便是位分低微的嬪妃,好歹也是皇上的枕邊人,枕邊風何人不懼?因此,紅羅炭“沒了”的事隨時都有可能發生,而“沒了”的藉口亦隨時都能找到。
唯有他這個越王,只是別院裡的不速之客,也是紫禁城裡的匆匆過客,得罪不得罪的誰會在意呢?
朱祁銘拼命放鬆着自己的面部肌肉,緩緩吐出兩個字來:“不急。”
田立一臉淡漠,似乎在說:愛要不要!
“殿下是去見安南、占城兩國使臣吧?去年歲末,殿下在遼東逼退瓦剌大軍,今年歲初殿下救了朝鮮使團,這讓皇上高興了好一陣子,只是······殿下不如乘機請賞,金銀珠寶雖是俗物,卻比到場面上露露臉來得實惠。”
這事你也知道?
田立的話看似和風細雨,暖人心窩,實則夾槍帶棒,損人於無形。
朱祁銘勉力保持鎮定,心中終究不是滋味。
看來,對自己的會同館之行,外官不以爲然,內官也嗤之以鼻,只當作掙面子的活來看待,恐怕連皇上都以爲會見外使本身就是對出頭親王的獎賞。
還有,自己先前做的兩件大事,在他們看來,僅僅是可供皇上高興一陣子而已!
這也不足爲奇,一個充滿了阿諛逢迎與權術算計的內廷,又怎麼會對烽火狼煙中的勇武之舉真心讚賞呢?那只是粗活!
“田公公多心了,本王不過是奉旨行事而已。”
丟下此話,朱祁銘就想進內室,他不願再與這樣的人浪費精力。身邊響起田立陰陽怪氣的讚歎聲。
“越王殿下英武,遲早會被封到遼東,爲大明鎮邊!”
遼東?這是皇上的心思麼?
英武之人就該奔赴苦寒之地,遠離榮華富貴,遠離權力中心,聽任一羣玩弄權術的人擺佈?而昏聵怯懦之人就該擁權享福?這是什麼邏輯!
朱祁銘很是淡定,笑着下了逐客令:“二位公公去忙吧。”
田立、石邦走後,馮鐸氣呼呼地生了兩個火爐,瞧那架勢,恨不得一口氣燒光所有的紅羅炭似的。
馮鐸坐在朱祁銘身前,就着爐火烤了片刻,臉上就泛起了紅暈,整個人不再蜷縮成一團,而是將四肢很自然地舒展開來。
這時,門口人影一晃,一個年約五十、身着官袍的人緩步走了進來,“禮部右侍郎馬愉參見越王殿下。”
馬愉?內閣閣臣、翰林院侍講學士馬愉?朱祁銘早於馮鐸站起身來,他本能地意識到自己必須禮敬來人。
馬愉是山東臨朐人,出身於詩書世家,後世稱他“門無私謁,不媚權貴,廉潔
自守”。
時下的內閣一下子彙集了三大狀元,首輔曹鼐是宣德八年狀元,次輔陳循是永樂十三年狀元,而這個馬愉則是宣德二年狀元。宣德二年的科考是宣德皇帝登極後第一次開科,俗稱飛龍榜,因此,馬愉是明朝開科以來第十八位狀元、江北和山東的第二個狀元,也是宣德朝的首名狀元,當年他深受宣德皇帝器重。
朱祁銘知道,內閣五名閣員才學過人,但比才學更突出的,是他們的操守,即便是官居高位,他們也只是敝廬瘠田而已,與庶民無異。
“小王幸會馬學士。”朱祁銘深躬回禮。
“殿下禮重,在下愧不敢當。”馬愉再次拱手,“皇上賜假十日,曹元輔擔心禮部難得找到合適的人跟隨殿下,便去御前請旨,由在下隨殿下前往會同館。”言畢仔細看一眼馮鐸,卻未打招呼。
“請馬學士入座。”
“殿下客氣。”
“馮鐸,你速去越府給歐陽長史傳話,讓他從郕王那裡借套親王冠袍來,午初時分你們在會同館門前等候本王。”
“是,”
“唉,這樣的事還要殿下自己操心!”待馮鐸走後,馬愉嘀咕一聲,而後隨朱祁銘入座。“當年楊閣老暗地裡屢屢提起殿下,說殿下智識過人,雖飽學之士亦不足以與殿下鬥智,既然如此,想必殿下對會同館之行,早已胸有成算。”
朱祁銘心中一震,驀然意識到楊溥雖已故去,但他的影響力依然存在。他聽人說過,宣德二年的那次科考,主考官就是楊溥,故而馬愉一直視楊溥爲恩師。
“小王何德何能,獲楊閣老如此高看?”
馬愉浮起一臉親和的笑容,答非所問道:“今非昔比!殿下恐怕不會再像過去那樣率性而爲了。可是,殿下住在秋浦軒多有不便,與秋浦軒相比,越府倒是一個自在的地方,而會同館之行,多半會把殿下送回越府。”
“馬學士說笑了,小王正等着赴藩呢。”
馬愉連連搖頭,只顧自說自話:“僅憑江南的衛所軍,一兩年內肯定無法平定浙閩一帶的內亂,而瓦剌又在北境虎視眈眈,隨時都有可能犯邊,這個時候,大明的周邊再也經不住任何的風吹草動了。朝中還是輕視了安南事件的後果,弄不好,許多藩國將會與大明離心離德,這會讓大明的處境更加被動,進而強化瓦剌的冒險衝動,弱化大明的戰爭意志,時局堪憂啊!不知殿下有何良策消弭安南、占城之間的紛爭?”
朱祁銘立馬意識到自己與內閣閣員的合作機會再度降臨,他的思緒頓時回到了數年前,彼時與楊溥的暗中協作好壞兩分,正所謂成也楊溥,敗也楊溥。
不過,馬愉說得對:今非昔比!
“聽說暹羅使臣去年末便已入京,至今遲遲不歸,他們在等待什麼呢?馬學士來得正好,您不必隨本王見安南、占城兩國使臣,何不去見暹羅使臣?”
馬愉一怔,隨即嘆道:“妙,殿下能在死局中找出活棋的棋路,當真令人叫絕!”
······
朱祁銘剛到南會同館正門前,就見歐陽仝與馮鐸快步迎上前來。歐陽仝手裡捧着冠袍,道:“在下從郕王府借來了親王冠袍,請殿下找個地方換上。”
朱祁銘吩咐馮鐸先去南會同館聯絡兩國使臣。
不等馮鐸走遠,歐陽仝就潑起了冷水:“禮部留下的亂攤子,殿下何必去接手?”
連你也不看好本王麼?
朱祁銘笑望錯落有致的會同館館舍,目光略顯興奮,只覺得許多的無奈將徹底終結於稍顯冷清的會同館,而自己的人生也將從此揭開嶄新的一頁!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