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下旨修繕越府,這表明皇上無意留殿下居京,故而殿下只是暫居此地。”
王振擇了個自感舒適的姿態入座,瀏覽着存心殿裡簡陋的陳設,臉上並無太多的表情,偶爾轉視朱祁銘一眼,目光裡透着分被刻意收斂的傲氣。
朱祁銘回以一臉的淡然,他當然不會迴避王振鷹隼一般的目光,但也不想在首席太監面前流露出一絲一毫的真實心態,以讓王振印證自己明察秋毫的閱人本領,從而助長他睥睨天下的自傲。朱祁銘在想:爲了“逼走”瓦剌使臣一事,皇上賞黃金百兩,錦綺百匹,這本屬常事,但弔詭的是,堂堂內相竟然親自登門送賞,這樣的禮遇規格高得有些離譜,不知這是王振的主意,還是皇上的意思?
“居京數日是暫居,居京數年也是暫居,暫不暫居的誰說得準?關鍵在於合乎心意,若遂心如願,居京一刻也能勝過一世,可以感嘆此生無憾!反之,若不能暢情適意,即便居京百載也是枉然,殊願未競,再多的顯赫都只是過眼雲煙而已!”
王振收起了他的漫不經心,悄悄坐正了身形,甚至還閉目凝思了片刻。“殿下有何殊願?”
“本王哪有什麼人生宏願?不過是在打些小算盤,讓自己日後過得不那麼潦倒罷了!公公不同,如今公公是朝堂上的主心骨,人言紛紜之下,朝中大事皆決於公公,位重如此,自然要想生前立功,身後留名,公公殊爲不易啊!”
“哈哈哈······”王振笑時,臉上的肌肉少有扯動,故而旁人只能憑聽覺意識到他在笑,“灑家的殊願就是盡心侍候好皇上,豈會爲己着想?倒是殿下,身爲親王,是該爲自己好好想想了,比如說,越王妃人選一事可不是小事。皇后似乎懂得殿下的心思,讓呂希的長女入坤寧宮謁見,此舉讓灑家費解。本來皇上、皇太后都有意冊立周家次女爲越王妃,可皇后說了一番話,耐人尋味呀!皇后說,周妃日後一旦誕下皇子,其父親與兩個弟弟必將封侯,可謂門第顯赫,有顯赫的母家人呵護,再加上一個既爲叔王又爲姨夫的越王,周妃誕下的皇子自然是非比一般!灑家怎麼覺得皇后是在順着殿下的心意說話呢?”
聞言,朱祁銘的內心可不像他的表情看上去那麼鎮定。想自己那日面聖時曾提起過皇上的當年一諾,皇后正好就在乾清宮內室,那番君臣對話豈能逃脫她的耳根?憑皇后的心機,不難想清楚其中的玄奧之處,其態度的轉變屬順勢而爲,當然不會讓皇上感到意外!但王振顯然不知發生在乾清宮的那一幕,故而王振今日的試探完全是出於本心,與皇上無關!
可是,皇后那樣說話,不是把他這個越王架在火堆上烤麼?皇太后倒沒什麼,正所謂此一時彼一時,她聽了皇后的一番暗示,多半會對她當初屬意的周妃心生猜疑,周妃跋扈的性格只怕已成了皇太后的一塊心病!而皇上則不同,皇上對他這個越王的疑心好不容易有所淡卻了,而今肯定又被皇后翻將了出來!
本來皇上的心思搖擺不定,經皇后暗
示之後,皇上必是心意已決,周曉蝶勢必會從越王妃人選的競爭中徹底出局!這樣的結果正合朱祁銘所願,但皇后的暗示有一個顯而易見的副作用,那就是天子的疑心豈能任人屢次撩撥!
看來,皇后行事風格遠不像她的外表那般溫婉,決絕果敢,一擊必中,爲此不惜誤傷旁人,這可不是什麼好事!
罷了,暫不去想中宮的事,先給王振灌灌迷魂湯再說!
“莫非王公公是在懷疑本王與中宮暗通消息?公公真敢想!公公若有辦法,不妨問問太皇太后的在天之靈。”
“太皇太后?”王振的目光有那麼瞬間的一滯,“也是,當年太皇太后肯定對皇后說過許多事,包括呂家長女是殿下的伴讀這樣的事,皇后賢德,豈會不去成人之美?嘿嘿嘿,灑家隨口一問,殿下不必多心。不過,紫禁城裡的事的確有些讓人看不明白了,比如說,馬愉一個內閣閣臣,御前奏事竟要屏退近侍內官,真是咄咄怪事!灑家頗爲好奇,還等着殿下解疑釋惑呢。”
嘿嘿,因消息來源廣泛幾乎而無所不知的內相如今不再總是耳聰目明,突然間也有不明就裡的時候,再這麼下去,想必王振心中的焦慮感會嚴重氾濫,且御前進言時也會失去準頭!想想殺伐決斷比當年楊榮還要遊刃有餘的王振,某些時候竟會摸不透聖意,從而在御前茫然無措,那場面該有多麼滑稽!
朱祁銘斂住笑意,很無辜地發了一會愣,“哎呀,公公也知道,本王不便與內閣重臣走得太近,那天與馬愉只是寒暄了幾句,而後他去展示他的邦交才幹,本王去耍本王的無賴,各不相干。誒,馬愉在御前密語,該不會是對本王戲弄瓦剌使臣的事耿耿於懷,便暗中彈劾本王吧?若是如此,還望公公透個口風,也好讓本王早作準備,不至於屆時被皇上訓斥得狼狽無狀。唉,這些閣臣預機密事務,總是神神叨叨的,本王可不想不明不白地栽在他們手裡!”
裝瘋賣傻是不是?我若知道馬愉那天說了什麼,還會問你嗎!王振微微撇嘴,卻也不敢公然表露自己的不滿。“灑家若是知道了什麼風言風語,豈會瞞着殿下?嗯,留居京城是非多,若非如此,當初殿下又怎麼會遊歷北境數載呢?”言畢流露出了幾分得意的神態。
你這是威脅本王麼?朱祁銘臉上浮起一抹笑色,“本王也想赴藩,可去留都得奉旨,公公不妨勸諫勸諫皇上,早點打發本王到一個僻靜的地方享清福去,本王一定記住公公的好。”
灑家剛剛慢待過你,皇上正爲此不悅,這個時候灑家還能去皇上那裡攆你出京?灑家又不是一個愣頭青!王振輕哼一聲,“灑家並無勸殿下赴藩的意思。”
朱祁銘望着王振貌似老謀深算的樣子,心中很是不以爲然,嘴上卻道:“話說回來,本王暫居京城其實對公公大有益處,就拿瓦剌使臣來說吧,一大堆人跑來大明騙吃騙喝騙賞賜,對此,朝中百官不願拿主意,公公也不願拿主意,都怕爲交惡瓦剌的後果擔責,可是,總這麼拖下去能行麼?瓦
剌使團年年都在增員,等哪天他們一下子來個數千甚至數萬人的使團,公公就爲難了,百官肯定不會拿主意,難不成要讓皇上承擔交惡瓦剌的責任?當然不能!彼時公公少不得要挺身而出,擔起天下人都不願承擔的重責,這樣的話,公公禍福難料啊!而有本王暫居京中,公公大可不必爲此事發愁,故而公公還欠着本王一份人情。”
就你能!王振的臉色變換不定,最後勉強擠出一絲笑容,“灑家受教了,告辭。”
朱祁銘送走王振,就見歐陽仝急急進了存心殿,“殿下,王振此來所爲何事?”
朱祁銘笑笑,“說是送賞。本王知道,紫禁城裡有幾件事讓王振看不明白,他不來越府走一趟哪能睡得安穩!”
歐陽仝莞爾,“可惜來了還不如不來,殿下給他灌點迷魂湯,他愈發睡不安穩嘍!”俄而笑色一斂,“在下方纔聽人說,英國公與喜寧公然撕破了臉,果然不出殿下所料!”
機會這麼快就來啦?朱祁銘精神一振,“誒,歐陽長史快將此事說個明白。”
“是。喜寧、英國公的田莊挨在一起,喜寧不是有個義弟改名叫喜勝麼?喜寧驕橫,喜勝跟着驕橫,竟敢率衆找英國公強索田地,英國公不依,雙方大吵大鬧,後來動了手,英國人家裡的一個婦人因此而墮孕身亡,英國公哪能嚥下這口氣!便忿然將此事訴於皇上,皇上卻免了喜勝的罪,只把動手的幾個淨身者流放到了邊衛。”
“後來呢?”
“後來?”歐陽仝拂拂美髯,“後來喜寧說英國公也私留淨身者,於是,皇上敕諭將英國公家裡的淨身者也流放到了邊衛。”
切,堂堂英國公與二號中貴之間竟然是一味地爭強鬥狠,一點智謀含量都沒有,好生令人失望!朱祁銘不禁嘆了口氣。
歐陽仝卻是興奮不已,“殿下,英國公吃了大虧,這仇可是結大了!在下以爲,眼下時機已成熟,咱們正好借英國公之手除去喜寧!”
“不!”朱祁銘凝思片刻,“先得制住王振!”
“殿下,王振受賄無數,家產富可敵國,雲娘手裡必定握有王振貪墨的確鑿證據!”
朱祁銘搖搖頭,“在皇上眼裡,王振再怎麼貪墨都不是事。歐陽長史仔細想想,如今皇上最忌憚的是什麼?”
“瓦剌虎視眈眈,皇上最忌憚的必是大明官員暗通韃賊!”
“不錯!”朱祁銘目光一亮,“去年年初咱們途經大同,聽說了當地某個百戶的冤情,冤情是大同鎮守太監郭敬造成的,而郭敬是王振的心腹,抖露出郭敬的醜事,王振就洗不白自己了!這張牌不宜早打,如今打出正當其時!”
歐陽仝連連點頭,“那件邊境秘事難以走正路傳到通政司,不過,兵部正爲邊關一系列接戰失利承受着極大的壓力,一旦急奏繞開通政司而直達兵部,兵部可將朝中的不滿轉移到內侍監頭上,如此好事,尚書大人鄺埜豈會置之不理?在下這便與樑指揮使商議,命人趕赴大同!”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