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時前,朱祁銘回到紫禁城,剛到別院門口,就被皇上派來的人傳到了雍肅殿。
雍肅殿門前並無御前內侍,只有數名禁衛遠遠肅立着。
門內人影一晃,就見武隆滿臉含笑迎了出來,“越王殿下來啦,皇上正候着殿下呢。”
駐足感受四周平靜的氣氛,朱祁銘再把目光落在神態恭敬的武隆身上,腦中頓時雜念叢生。他真希望前朝後宮就這麼永遠平靜下去,心中縱有私怨,但而今社稷多事,爲全力應對內憂外患,那份私怨也不是擱置不起。
可惜,樹欲靜而風不止!
“武公公,皇上召本王前來,所爲何事?”
武隆躬身近前,臉上的笑色更濃,“回殿下,瓦剌使臣到了,脫脫不花、也先的上書語氣甚是謙卑,皇上大喜。”
意料之中的事,何足大喜?朱祁銘淡然望向殿內,他不想多看武隆殷勤得有點失真的面孔。
舉步入殿,見楊溥、胡濙躬身立於殿中,王振則在御座前侍立。
“臣越王祁銘拜見陛下。”
“平身。”皇上微微一笑。親政以來,他身上殘留的小老頭神情已消失得乾乾淨淨,如今喜怒哀樂每每隨之於性情,一瞪眼一展顏,表情往往生動至極。“越王,你爲社稷立下了大功!果真如楊卿所言,瓦剌卑辭重幣前來交好我大明,此次派出的使團只有七人,且以上等良馬、上佳貂鼠皮爲貢品,足見其誠意十足!”
皇上朝門口的武隆招招手,武隆躬身小跑至御案前,雙手舉過頭頂,取下一封書函,抽出第二頁恭送至皇上手上。
皇上笑望朱祁銘,揚揚那頁書函,“看看,也先終於稱臣了,還學會了稽首頓首這些謙卑用語,甚好!我泱泱上國,不用再在瓦剌面前忍氣吞聲了!”
朱祁銘正想張嘴搭話,卻見王振轉身朝向皇上,搶先開了口:“自陛下親政以來,朝局爲之煥然一新,一切都仰賴陛下聖明。”
皇上聞言,臉上並未泛起得意之色,眼中似有一道犀利的光芒閃過,或許,少年天子又把他腦中的那個武帝夢重新過了一遍。
朱祁銘心中釋然。儘管麓川之役讓大明走在了錯誤的戰略道路上,但依靠龍門川那邊的一場血戰,終於贏得了瓦剌的敬畏,數年之內,北境必無大患,乘這當口,若大明勵精圖治,銳意化解自身的積弊,積攢財力,招募民壯,佔據關西七衛這一戰略要衝,等瓦剌的野心再次氾濫時,大明必將以強者的姿態俯視瓦剌。
時間站在大明這一邊!想到這裡,朱祁銘不禁看了楊溥、胡濙二人一眼,心中卻是一涼,思緒立馬回到自己即將面對的那場風波上。
“武公公,與以往相比,也先的書函有何特別之處?”
皇上詫異地張張嘴,似被朱祁銘忽然找武隆發問給弄糊塗了。
武隆謹慎地看一眼皇上,然後扭過頭來笑對朱祁銘,“也先繼位後接連給大明上書四封,前三封既無敬詞、謙辭,亦無囂張越禮的言辭,換句話說,前三次也先對大明是不冷不熱。而這次也先一反常態,自稱‘臣’,稱皇上爲‘上國皇帝陛下’,字裡行間無不透着恭敬二字。”
想武隆看過的題本、奏本、書函不計其數,卻能清楚地記得也先上過四次書,且武隆對每封書函上說了些什麼都如此熟悉,這說明他做事用心,才能不俗,料閣臣的能耐也不過如此。
“武公公好記性,看來這內廷之中不乏能人善才呀!”
武隆雙目一亮,一副大大受用的樣子,習慣性地扭頭偷偷看了皇上一眼。
皇上聽見朱祁銘誇讚他這個天子的近侍內臣,如聽見優美的頌歌一般,當即咧嘴一笑,神色暢然,這一幕碰巧讓一旁的王振瞧見了,王振的臉色似有分異樣。
楊溥的目光在王振、武隆的身上掃來掃去,最後落在了朱祁銘臉上,眼中透着分深意。楊溥面向皇上躬身施禮,“陛下,越王所言極是,武公公頗具才幹,不輸閣臣。眼下內閣缺員,不如便讓武公公時常入內閣處理旨敕與往來文書等事宜,一則便於內閣與內廷遇疑難事及時協商;二則內閣可隨時請武公公指點一二。”
武隆聞言笑得嘴都合不攏了,“楊閣老擡舉灑家,灑家愧不敢當,不敢當!”
皇上先是一愣,繼而開懷大笑,“朕不能准奏,武隆去了內閣,朕這邊如何是好?”
於是,君臣相視而笑。就見一旁的王振頻頻牽動嘴角,似在掩飾什麼。
皇上望了朱祁銘一眼,正色道:“越王,楊卿提議,日後朝中再遇邊務,可傳你參議。朕以爲,楊卿所言極是。朕意已決,從今往後,此事便成定例。”
“臣遵旨。”
“哦。對了,朕今日本想去別院那邊看看,但朝務繁冗,你先入住別院吧,等哪天朕得閒再去別院。”
“是。臣告退。”
出了雍肅殿,一路來到別院門前,就見十餘名禁衛在院外當值,瞧瞧他們的裝束,應是金吾衛的人。
朱祁銘駐足片刻,隨即舉步穿過過道,沿花林與小池之間的甬道徑直走到宮室前。崔嬤嬤迎了出來,“殿下,皇太后已着人送來膳食,請殿下移步膳房用膳。”
步入膳房,見渠清開始佈菜,茵兒過來侍候朱祁銘入座。
“恭賀越王喬遷之喜!”
一道悅耳的聲音飄了進來,旋即郕王現出身來。郕王穿着合體的親王常服,行動時飄逸俊秀,駐足時如玉樹臨風,而今的風采更勝往昔。
郕王身後跟着一名宮女,年齡似比郕王大兩三歲,星目含情,粉臉含春,身姿像極了去年在春禧殿見過的那名舞娘。
看來,常德公主出降後,郕王重獲自由,那三尊如影隨形的女金剛終於被他攆走了!朱祁銘一邊暗自吐槽,一邊起身相迎。
“郕王兄光臨別院,小弟我有失遠迎,慚愧,慚愧!”
郕王的目光在茵兒、渠清臉上一掃而過,隨即轉身去了正殿那邊,良久後才返回。“你身邊只有一名內侍、一個嬤嬤、兩個小宮女,難不成就這麼區區四人?”
“讓郕王兄見笑了。哦,還有一名首領內侍尚未赴任。”
郕王搖搖頭,在膳案對面入座。“有酒麼?”
你還真不見外!朱祁銘扭頭示意茵兒、渠清,渠清拿出兩樽爵分佈在朱祁銘與郕王身前,茵兒捧出一
壺酒,略顯生硬地斟滿酒。
郕王蹙眉朝茵兒、渠清擺擺手,“你們下去吧。”扭頭含笑看向身邊的近侍宮女,“煙蘿,你也退下吧。”
只見那個叫煙蘿的宮女撇撇嘴,“飲酒須適量,不可貪杯。”言畢不太情願地轉身離去。
一個婢女竟敢如此大膽!朱祁銘不禁咋舌。
郕王舉爵相邀,嘴上的言語卻與飲酒無關:“你住在這麼一個破地方,母妃卻一個勁地催我過來賀喜,哼,宮禁森嚴,門前冷落,喜從何來?”
吳太妃的主意!朱祁銘心念一動,隨即出現了片刻的愣神。“皇太妃有何叮囑?”
郕王搖搖頭,舉爵一飲而盡,自己拿起酒壺重新斟滿酒。“母妃只是一個勁地教訓我,要我學你,說你身居紫禁城,卻不忘北邊的大事,能耐勝過成人!”
朱祁銘心中一震,趕緊定定神,嘆息道:“唉,我如今最多隻能瞧瞧紫禁城裡的情形,北邊的事大到天上去了,終究是要成年人去料理的!”
郕王盯着朱祁銘左瞧右看了半天,一臉的疑惑之色,“我說越王,你爲何變得神神叨叨了,一番話讓人渾然摸不着頭腦,真是莫名其妙!”
聽不明白?那就對嘍,讓你聽明白那可是要壞大事的!想吳太妃肯定是要從郕王嘴裡詢問一些感興趣的話題的,朱祁銘也不着急,當即岔開了話題:“想必皇太妃肯定讓你備下了極重的賀禮,可惜我不能去福安宮謝恩,只能愧受了。哦,你的賀禮呢?”
郕王立馬睜大了眼睛,“賀禮?你想多了。”
“你方纔一進門不是說要恭賀喬遷之喜麼?”
“不過是信口一說而已,不能作數。”
“郕王兄,皇上賞了我三萬兩銀子,常德公主去年提前預付賀禮,數額也是三萬兩,你便看着辦吧。”
郕王大急,直直地站起身來,“我比不了皇兄、皇姊財大氣粗,我最多隻能出五千兩!”
這個郕王,還真容易入套!朱祁銘一時間有些犯難,心想這五千兩銀子是要呢還是要呢,看似找不到拒收的理由。
“罷了,你明年或將要大婚,如今略盡心意也無不可。”
郕王嘿嘿一笑,重新落座。“說好了,就五千兩!哦,越王,聽說你熟識棲仙樓的頭牌裴三娘,你還小,豈能與不三不四的人暗中交往?要不,你哪天帶着我去見見那個頭牌?”
裴三娘?朱祁銘稍加凝思,立馬想起了那個香囊,方想開口說些什麼,一眼瞥見皇太后款款走了進來,便起身疾行數步迎候。
郕王扭頭望見皇太后,愣了許久纔回過神來,無比迅捷地離座伏地行大禮,“兒臣郕王祁鈺叩見皇太后!”
皇太后看向郕王的目光比刀子還要鋒利,瞟一眼朱祁銘,臉色頓時一緩,再移目看向郕王,輕聲道:“你起來吧,不必多禮。”
“多謝皇太后。”
郕王站起身來,低眉垂首,不敢直視皇太后。
皇太后淡然一笑,“你與祁銘本是自家兄弟,卻少有來往,今日竟然突然來到別院,這是爲何?”
那邊郕王還在愣神,這邊朱祁銘卻已驀然心驚。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