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臨的時候,明溯站在樓船之上,望着已經完全喪失了航行能力的船隊,欲哭無淚。
夢想總是無限美好,現實卻是十分殘酷。在這一場自然界災難的連續打擊之下,三條應對措施採取不當的船隻當場支離破碎,隨之一同葬身水底的還有那些船上兩百餘名精悍的士卒。
出師未捷身先死,長使英雄淚滿襟的無奈,明溯這一刻是真真切切地感受了一番。
危難時際,幸好經驗老道的古靈爬上了桅杆,以旗語指揮全隊的士卒做好搶修、堵水、防撞以及自身的保護。除了那二百餘名不幸遇難的士卒之外,其餘船隻上面,不慎被掀落河中,或者被狂風暴雨摧折了的物什砸傷的尚不足十人。雖然這已是最好的結果了,可明溯心中卻仍是糾結不已。
望着被那一陣怪風席捲一空的甲板,所有人的心情都變得沉重了起來,一個個哭喪着臉,渾身颯颯發抖。從陳留到平原,千餘里的航程,好不容易纔捱了過來,眼看便要到達那最終的目的地——入海口的桃花島,老天爺便當頭給了一記棒喝。一場詭異的風暴,險些讓衆人的雄心壯志全部沉入大河之中。
好在有古靈指揮,眼下的處境才能稍許好上一些,至少衆人目前還能站在甲板上面。雖然說身上盡是溼漉漉的一片,冰涼的衣服直刺筋骨,讓人手腳發僵,可畢竟不用泡在寒冷的河水裡面,性命暫時無憂。這已經算是不幸中的萬幸了。
將艙中的燒酒分發下去禦寒之後,明溯稍許盤點了一番各條船隻彙報上來的損失情況後,當場便下了決定,船隊必須靠岸修繕。
四下裡黑黝黝的一片,浪花慢慢地撲打着船舷,除了各條船頭高高懸掛的風燈,便再也辨認不出甚麼方向。古靈將半皮囊的燒酒一飲而盡,抹去嘴角溢出的幾絲汁液,咬了咬牙,便轉身拉過一盤繩索:“我下去拖繩索吧。”
“你哪兒都不能去,就這麼好好地在船上歇着。”先前在水下凍了那麼久,若是古靈此時再下一趟水,估摸着不等到那桃花島,明溯便得永遠地失去這名盡職的屬下了。
在明溯手下將領中,論武藝,古靈足足排在數十人往後,不談黃忠、夏侯淳等人,便是那些羽林親衛、青龍戰隊中的一些屯長,估摸對上他,也只需要出一隻手便能完勝了;論水性,半輩子在長江浪中翻滾的觀鵠絕對要比古靈這個半吊子水賊厲害上十倍、百倍;論韜略,徐庶、孟建、石韜等人隨便出來一個,古靈便會被耍得找不着北了;就是論資歷,估摸現在船上什長以上的統領都要比古靈早入西山軍中數月。
古靈心中很清楚自己的這些差距,所以,他選擇一條捷徑,也是一條最原始最笨拙也是最能打動人心的法子——比盡職。
面對這樣一個盡心盡職得近乎到了不要命的地步的屬下,明溯除了發自內心的關愛,還能再做甚麼呢?見無名還欲爭辯,明溯看似迅猛的一腳蹬了出去,輕輕地踢在古靈的臀部,口中笑罵道:“此時,你是船隊的統帥,我不過是一名小兵……當然應該是我去。”說完,也不待衆人勸說,便扯過索頭,纏在腰間,“噗通”聲中一頭栽進了無盡的黑暗中間。
望着那漸行漸少的繩索,古靈微怔一下,卻是顧不得心中的感動,緊忙吩咐士卒將其餘的繩索搬了過去,一盤一盤地接了上去。
經過前面幾個時辰驚心動魄的折騰,現在的明溯也是屬於強弩之末。明溯逞強的依仗無非是自己一身的內功氣息,可到了水中之後,他突然發現自己氣息已經縮成了極細的一束,只能護住心胸間狹小的一片,壓根就支撐不起自己在水上飄行。
我勒了個去,這次還真是玩大發了。明溯暗暗後悔之際,心中也回過神來了:自己這個狀態實在不應該貿然下水。可既然已經跳了下來,就沒有膽怯回去的道理。明溯微微將口鼻浮出水面,深吸了一口氣,強忍着遍佈全身的刺寒,隨便選了一個方向,奮力往前遊了過去。
風暴起時,明溯在考慮下錨還是靠岸的時候,已經觀察過了,左右兩岸距離自己大約都有千步之遙,雖然不知道自己已經游出了多遠,可心中一萬個數字默數了下來,腳下還是沒有碰到泥沙,這就說明自己的方向選擇發生了錯誤。
足底連蹬幾下,明溯將身子穩在了水中,回頭望去,一片飄渺的霧氣混雜着夜幕已經徹底地掩蓋住視線,身後船隊上的燈光已經看不到了,明溯心中喟嘆一聲,凝了凝神,也不敢怠慢,又選擇了一個大約與此前垂直的方向,奮力地遊了下去。
不知道過了多久,又是七八千個數字數了過去之後,明溯突然感覺腳下已經蹬到了一片粗糲的泥沙,心中頓時一喜,手中用力多劃了一下,一頭撲在了淺灘上面。
這次運氣很好。明溯筋疲力盡地望着身邊黑乎乎的一片灌木,興奮地將腰中的繩索解了下來,連連往後拽動着。一步、二步、三步……那繩索似乎沒有盡頭一般,明溯連續拖上來百餘步繩索,那對面的一頭卻輕輕鬆鬆、軟軟綿綿,似乎毫無着力點。
“糟糕!”明溯心中暗叫了一聲不好,手下的速度漸漸地慢了下來,一股無名的沮喪襲上心頭——不會那盤繩索全部被自己帶入水中了吧。對面黑漆漆的一片,明溯無法驗證心中所想,又不敢放棄心中的期盼,只得黯然將那繩索一段一段地往身後送去。
如果繩索都入了水中,那之前的一片努力可就全部付諸了東流,而且,不盡如此,自己此時連船隊在哪裡都找不到,就是想再回到樓船上面亦是不大可能。兩顆渾濁的淚水從明溯眼角慢慢地滑落下來,似乎是不甘心,又似乎是爲了壯膽,明溯淒涼地狂嚎一聲,拼命地將那繩索從水中拽了上來。片刻之後,一個緊扣的繩結給了明溯一絲希望,手中的速度不由地又加快了幾分……小半個時辰之後,繩索對面越來越緊,越來越重,突然……卡在了明溯與那一片夜幕中間,絲毫不能拽過來半尺。
料想那船上的繩索定然已經牽牢,徹底鬆了一口氣的明溯回身小心翼翼地開始探索發現之旅。令人失望的是,這片岸邊除了稀稀拉拉的一些灌木和遍地枯萎的茅草之外,再沒有發現一些比較高大的樹木,而且,除了遍地的沙礫,便是連那一塊稍許大一些的岩石都沒有。
一咬牙,明溯將繩索在腰身上面連纏四五圈,陡然大喝一聲,雙足便深深地陷入了淤泥中間,緊接着便是一陣高亢的長嘯在河面升起。
有誰在黃河之上見過以一人之力,牽引一條船隻靠岸的?自古以來,恐怕也就只有明溯會這麼做了,好在那古靈足夠明智,第一條溯着繩索慢慢地移動過來只是一條四五丈長的偵察船斥候和三十餘名士卒。有着這麼多人造“樁頭”,後面移動的速度便逐漸地快了起來。
如果可以選擇,明溯寧願返回那帝都洛陽之中,發明點新花樣,順帶碰碰瓷,敲詐敲詐益州刺史郤儉這樣的冤大頭,至於“暴兵”、“搶地盤”之類的高難度動作,那就交給徐庶、黃忠等一衆文武屬下去具體操作了。
當然,這只是幻想幻想而已。此時,明溯正就着河岸邊熊熊燃起的篝火,一邊烘烤着僵硬的手足,一邊思索着何去何從這麼一個本來十分簡單現在卻被一場風暴折騰得極爲奧妙的問題,不知不覺之間,便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
此次東征,最爲大意的便是張機與黃敘一個都沒帶了出來,不過還好,臨行之前,出於習慣,明溯從神風營中抽出了數十名醫護兵隨從。疑難雜症這些人是束手無策,可架鍋燒水、剁姜祛寒、簡易包紮的一些小技巧,諸人還是做得順手順腳。
無名捧着大半瓦罐的薑湯走到篝火旁邊,見明溯已經疲憊得睡了過去,便將瓦罐放了下來,回艙搬出來一牀全新的棉胎,輕輕地披在了明溯的背上。旁邊古靈滿眼含淚,黯然跪坐於沙礫之上。按說主公有難,屬下義不容辭,可明溯卻是將自己這個屬下的性命看得比自己還重,三番五次地衝在前面。有如此主公,作爲屬下又復何求?默默地對着昏昏睡去的明溯拜了三拜,古靈面色凝重地立了起來,行至數十步開外,方纔發下去一連迭的命令。
畢竟是從原先的先登軍中精選出來的士卒,雖然這一日飽受折難,此時一個個連餓帶累地癱倒在了篝火邊上,可一見船隊統帥發了軍令,那些士卒便是再腰痠腿軟,不想起來,可還是咬緊了牙關,按照古靈的要求修補起了船隻。
之前的風暴之中,不少船體上的拼接縫兒都鬆散了開來,大部分船隻都不同程度地出現了漏水的現象,而且,那些被樓船擠壓在中間的中小船隻漏水還比較嚴重。若是此時不及時進行修繕,恐怕不等到天明,便會又有船隻因爲灌入的河水太多沉沒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