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兩個馬賊砍了小廝之後,本待離去,不料此時樓上突然一聲大喝,迴旋聲聲,二人對視一眼,不約而同地撲了回來,“叮咚叮咚”地直奔二樓而去。
明溯正沉浸在那通訊基本靠吼鍛煉出來的嗓門震撼之中,突然望見那樓梯口露出一隻腦袋,心中來不及思忖,擡腳便是一蹬,龐德的那把大刀便倏然飛了出去,將那腦袋死死地釘在了樓梯口的牆壁之上。
兩名馬賊本來一前一後的正往上摸來,不料,前面一人突然被釘死當場,身體晃悠晃悠地懸於那刀上不停地擺動着,後面的那馬賊頓時短暫地怔了一下,隨即嚇得連頭也不敢回,連滾帶爬地便逃了下去。
汶縣與其他地方不同,城中除了官吏士卒,其餘居民大多是往來商賈,爲了行走方便,這些人家或多或少,都養着一些護衛。此時,城中一鬧翻了天,大家都警醒了過來,頓時街上人來人往,皆是手持兵器出來拿賊的悍勇之輩。
這馬賊卻不知道外面已經佈滿了人,此時矇頭蒙腦地衝了出去,正好一頭撞上了數十個護衛,亂刀之下,轉瞬便被砍翻在地。那些人見仙客來裡衝出了賊人,便齊聲發一聲喊,一個個爭前恐後地衝殺了進來。
聽到樓下鋪天蓋地傳了上來的喊聲,明溯不由地驚駭得面色發白,心中弱弱地呻吟了一聲“我命休矣”,便待閉上眼睛等死之時,那胡來卻是驚喜地叫道:“快來救吾!”
被二人架在手中,攙行在大街上,明溯心中震撼異常,猶自不敢相信這種全民皆兵的真實場面。
那些衝了進來的馬賊早就被逼在東南一角的一座大宅院內。憤憤不平的胡來到了外面,也不顧自己跌跌撞撞一副狼狽相,猛然大喝一聲:“殺進去,一個不留!”
轉瞬間,那厚厚的實木釘成的大門便被忿怒的人潮給撞了開來,隨着黑壓壓的人影衝了進去,兵器敲擊聲,驚呼哀嚎聲,求饒怒罵聲響成了一片。
良久,一名守卒軍侯從裡面匆匆忙忙趕了出來,大聲地稟報道:“賊人大部已被格殺,只有三名賊人,挾持了孔家大掌櫃的……”
孔家就是大冶鐵家孔僅的後人,這是一個老牌的商賈世家,便是明溯當初與八弟秦壽交談時,那秦壽言語之中亦是多次提到過這個延續了將近三百年的輝煌世家。
胡來卻是被這些賊人給整出了火氣,見那軍侯出來請示,便冷冷地哼了一聲,呵斥道:“律法有言,挾持人質者死!”
“裡面的可是孔家……”那軍侯本待再勸說一下,可一看胡來那直欲噬人的目光,頓時心中不寒而慄,也不再多言,便又趕了進去。
不一會兒,院內便遠遠地傳來一聲哀嚎。不待那軍侯出來回稟,胡來大聲地喝令手下一衆官吏全城搜捕,看看有沒有賊人餘孽隱匿,自己則是晃晃悠悠地與明溯等人往回行去。
這汶縣的居民實在是太猛了。明溯一邊與那胡來說着話兒,一邊暗暗地將南邊的平郭縣與這裡作了個比較,若是當日他不是在平郭縣外,而是換到這汶縣,估摸着不須那些胡騎出馬,自己帶着的近三百士卒早就被這些窮兇極惡的居民給吃得連骨頭都不剩了。這邊塞之地,惟有真正的實力,才能光明正大地碾壓過去,在自身的勢力還沒有發展到一定程度之時,還是夾起尾巴老老實實做人來得更安全——心驚肉跳的同時,明溯心中不由地將自己的計劃好生地反思了一番。
連續折騰了幾個時辰之後,徹底醒了酒的明溯正忍着大腦之中隱隱脹痛的感覺,無聊地陪那胡來坐在縣衙大堂之上,聽下面的官吏陸續來報昨晚的戰果及損失情況:“孔家大掌櫃與賊人同歸於盡,上下五十六口,連同下人、護衛,無一倖存。”
胡來想了想,便吩咐道:“清點、封存其財產,待孔家商隊前來交割。”
那名官吏奉命下去辦理了,另外一名官吏趕緊上前彙報:“桑家在我縣共有一百零三人,其中前院四十二人身亡,後院因爲牆高門堅,賊人未曾得手。”
聽到桑家受損,胡來微微皺了一下眉頭,卻是不假思索地言道:“傳吾命令,桑家今年在汶縣的算緡全部免除。”
算緡便是財產稅。元狩三年到四年之間,漢武帝爲了打擊商賈囤積軍用物資,破解價格暴漲、國庫無錢打仗的難題,對鹽,鐵礦,酒,鑄錢等實施國家專控管制,同時開始對商賈財產進行重新登記造冊,徵收財產稅,每兩千錢繳交一百二十錢,對所擁有的車船也徵收稅,每輛車爲二百四十錢,每條船爲一百二十錢,手工業者只要每四千錢交一百二十錢的財產稅。對商賈追加徵收財產稅就是歷史文獻所稱算緡,這是漢朝人民不需繳納的,專門針對商賈的新稅種。
後來,針對商賈偷稅漏稅,漢武帝又開展了轟轟烈烈的全民“告緡”運動,從京城至全國各郡縣,清理處置“告緡”所沒收入國庫的民財達億計,奴婢以千萬數,收繳田地,大縣爲數百頃,小縣也有百頃。全部田地收歸國有,成了名符其實國有勞改農場,犯法商賈家屬被押到自己買來的田地作勞役,爲大漢朝作無私奉獻。又把六十萬犯法商賈囚徒們送往朔方囤田勞動改造,爲大漢朝守邊防禦匈奴。商賈們拿暴利,當爵爺的夢破滅了。從此,國內市場進入了一個“童叟無欺”商業時代,商賈們再也不敢對自己財產隱瞞不報,更不敢偷稅漏稅。
自這場史無前例“告緡”運動開始,漢武帝無需再爲對外戰爭發愁沒錢。在太初四年,第二次征伐大宛國,政府出兵六萬,將官們私帶參戰家奴多達十八萬之衆。這是因軍需物質廉價,各位將官可以多購,多帶軍需物資,也可以多帶幾個家奴跟隨去參戰。這場運動有力支持漢武帝完成對西域開疆擴土,及把南越與滇併入中國,最大程度地滿足了漢武帝對周邊匈奴、樓蘭、車師、大宛,閩越、南越、滇等國共十餘場大規模戰爭的鉅額開支,還有動用數萬勞役修築長城,對黃河決口的修補及河渠治理的龐大開支。
這三十三年中,漢武帝真正做到不增加人民稅賦,不依賴人民稅賦進行大規模對外戰爭。歷代的歷史學家都不得不讚嘆,這三十三年是中國帝王們惟一在“民不益賦,天下用饒”情況下,能發動十多場大規模對外戰爭的時代。這些鉅額財政開支的錢,全部來自於對商賈的重稅收入,及由告緡時抄沒商賈財產,所建立國有企業的利潤。這也是後世歷朝歷代帝王所不能企越的偉大目標。
那桑家與孔家不同,桑家是洛陽的巨賈,上可通達天聽,若是汶縣遭賊的消息傳到了帝都,這胡來的縣令也算是當到頭了,所以,爲了安撫桑家,儘管沒有甚麼財產損失,胡來卻是十分豪爽地將其一年的算緡給免了。
想必那桑家知道這一情況後,爲了擴大自己的利潤,不但不會撤出汶縣,反而會在這裡進一步加大投資。想通了這個道理之後,明溯不由地對這個看似糊塗的縣令感到由衷的敬佩。不得不說,他能被派到這個地方來縣令,主要還是自身的能力和見識。
“甄家亡五人……”
“着人前往安撫之。”
“秦家亡三十七人……”
“縣庫出撫卹錢銀,妥善安撫。”
……
胡來一一將處理的意見佈置了下去,卻是沒有再輕易免除任何一家的算緡,想必這種權限也不是隨意可以使用的,除了桑家那種龐然大物之外,其餘人家就沒這麼好運了。
正在明溯神遊九天之時,突然那商璩上前稟報道:“昨晚南門守卒十人,七人蒙難於城門之內,二人蒙難於城樓之上,惟有士卒黎慶,隱身蒿草之間,得以逃得性命。”
“如此貪生怕死之輩,留下來徒自污了汶縣名聲……傳令下去,將那黎慶梟首城頭,以儆效尤!”胡來剛說完,突然發現旁邊市令黎樅生熱淚盈眶,面有悽色,便一拍腦袋,驚言道:“吾倒是忘了,那黎慶正是市令的外甥……”
黎樅生一邊抽泣,一邊上前拜倒,進言道:“那黎慶雖是屬下的外甥,可他畢竟遇賊心怯,白白害得城中失了這麼多無辜的性命。爲卒者,不知奮勇殺賊,此爲不忠;爲子者,不知護衛親人,此爲不孝。如此不忠不孝之人,殺之何惜!”說完,便連連以頭搶地,重重入耳,誠然哀求胡來將其外甥依法處置。
天下熙熙皆爲利來,天下攘攘皆爲利往。本來商人皆是驅利而至,那些市令更是各地從商賈之中挑選出來的精善經營之人,不想今日到這汶縣之中,竟然遇到一個能夠絕然大義滅親的商賈。
如此明辨事理,知曉進退之人,又能佔據邊塞第一互市主官的位置,想必日後的成就未必會比自己那八弟秦壽小到哪裡去。當下,明溯心中不由地對那黎樅生高看了幾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