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的“張伯伯”,其實李屹並不熟悉,只知道叫張鴻書,是前任西都星領事的秘書長,退休之後就沒了什麼實權,小時候來過李家幾次,李屹長大後李家就和他沒了交往。不過既然李默在關鍵時候讓他去找他,總不會有錯的。
很快的,李屹來到了張鴻書家,在西都星一個偏僻的角落,勝在環境幽靜。張鴻書似乎早收到了消息,李屹到的時候有個女保姆在門口接引他,將他帶到地下室。
地下室十分明亮寬敞,只是充滿了機油味,到處都是散亂的機甲零件。
一個滿頭白髮的老人從一臺機甲前站起身,將修理工具小心地放整齊,擦了擦手上的機油,對李屹說:“隨便找個地方坐吧。”
李屹哪有心情坐,急道:“張伯伯......”
張鴻書一擺手,點頭道:“你家的事情我已經知道了。”
李屹迫切地看着張鴻書。
張鴻書嘆了口氣,說道:“孩子,你知道你父親爲什麼會遭此大難嗎?”
李屹搖頭。
張鴻書輕輕笑了下,卻忽然面露凝重:“因爲你父親觸到了那個人的底線啊。”
李屹從張鴻書家裡出來的時候,被始終高掛天空的恆星一照,眼前發昏,差點沒站穩,伸手扶了下牆壁,才勉強直起了腰。
張鴻書對他說的話還在耳畔嗡嗡響,李屹一直以爲自己的父親不過是個有點不擇手段的商人。即使李家依靠走私毒/品發家,到後來也逐漸往洗白道路上走,沒想到直到今天,他才知道李家最主要的生意不是俱樂部,而是軍火走私,更甚者,他的父親還私養軍隊,放流在邊緣航線,以海盜的名義掩人耳目。
李屹眯着眼直視着天空,好一會兒,直到眼前一片白花花的,他才收回疲憊的視線,在原地站了片刻,才又快步離開,驅車趕回家。
李家大廳一片狼藉,人走得空蕩蕩,幾個有分量的負責人全都跟在了李默身後,家裡一時無人管理。
李嶼坐在沙發上,六神無主,李景和和他一樣,半邊臉腫着,眼神驚慌失措,完全沒了主張。看到李屹回來,李嶼連忙跑上去:“大哥,爸怎麼了?”
李屹一時語塞,頓了頓才說:“你別管了,你去收拾行李,今晚離開西都星。”
“爲什麼離開!”李嶼驚恐,“是逃跑嗎?”
“不是。”李屹沉重地搖頭,神色複雜,“反正你什麼都別管了,爸不會有事的。”
說着,他徑直上樓,打開了李默的書房,翻箱倒櫃地找些什麼,李嶼隨即跟了上來,至於李景和,無人關心。
李默一案以驚人的速度傳播開,開庭日期也前所未有的迅速,因爲證據充足,檢察院的公訴科只用了兩個小時完成審查。當地法院接受公訴人起訴後將一審時間定在了三天後。
星際時代的各個機構行政效率本來就高,但像這例案例一瀉千里似地毫無阻礙卻幾乎沒有,彷彿他們早就準備好了磨刀霍霍就等李默被逮捕一樣。
韓業將葉溯交給莫卡後立即趕到了西都檢察院,靜悄悄的會議室內,一個四十歲左右的男人將軍帽拉下來蓋住了眼睛,靠在椅子上閉目養神。聽到韓業進來的腳步聲,很輕卻暗含着規律,男人藏在帽子裡的眉毛輕輕動了下,依舊沒起來,只說道:“韓司長挺忙啊。”
韓業執行司司長的身份在人族聯邦是頂級機密,但總有些人屬於能得知這機密的那部分頂層決策人,比如人族聯邦的主席,人族聯邦軍事委員會的主席、副主席等若干人。
喬巍然身爲軍委的副主席,最受聯邦主席信任,沒少和另一重身份的韓業打交道。
韓業微微一笑:“原本不忙的。”
喬巍然這纔拿下帽子夾在腋下,因爲狹長而顯得尖刻的眼睛別有意味地掃過一臉淡然的韓業,輕哼了一聲:“黑隼呢?”
“我已經讓人把他提到了審訊室。”韓業說道,往外走,喬巍然立即跟上去。
說起來,從黑隼那裡得到的信息實在是韓業沒想到的驚喜,他原本只是想將黑隼作爲殺人兇手指控出李默這個幕後指使人。但黑隼或許是心虛,從韓業表現出來的軍方身份中嗅到了自以爲是的危機,故意左擋右閃地迴避韓業的審訊,卻讓敏銳的韓業察覺到一些遠遠不正常的東西。
韓業立即通過明院監察司徹查李默,發現了一些蛛絲馬跡,再一深入調查,知曉了李默居然私養軍隊。雖然表面上看上去只是李默利慾薰心,靠海盜發家,但韓業卻無比清楚,李默只是個被推到前臺好行事的小蝦米,他身後站着的人才是危險人物。或許是承平日久,很多人都在蠢蠢欲動了。
韓業從上次前往薩倫族的途中發現蘿艼絨走私開始,就嗅到了山雨欲來的土腥氣。只不過明院的主要職責在於強化人類整體,對於內鬥與政權更迭,如果不涉及到大是大非,明院一般不會管。上回的蘿艼絨事件,韓業只是讓執行司跟蹤了一段時間,就將情況反映給了聯邦主席,然後撂挑子不管了,反正主席對明院也是虎視眈眈,給他找點危機分分心也好,省的那個不倫不類的暗院總是找他們麻煩。
但這次的李默一案,似乎和蘿艼絨走私案件還有着千絲萬縷的關係,而且以海盜的行徑養軍隊是明院不能容忍的,這不僅僅是簡單的政治鬥爭,而是對底層人民的剝削。更甚者,李默在西都星都敢這麼明目張膽的行事,從某種方面也說明西都星的上層建築已經被蛀蟲腐蝕了。
西都星可是人族聯邦的經濟中心,一旦出了問題,對整個人族的金融衝擊將會是傷筋動骨的。
聯邦主席和明院暫時形成了同盟,而顯然,主席比韓業對這件事更爲關心,迅速而直接地派遣了自己的一把手過來。
韓業也順勢將只單純針對李默的行爲改成了暗含後手的釣魚計劃。在聯邦主席與明院的雙重授意下,西都法院對李默的無期徒刑流放至礦石星球的判決已經是板上釘釘了,就看李默身後的人如何取捨。
是救出李默然後被韓業以及喬巍然抓住狐狸尾巴,還是見死不救喪失李默的效忠之心?
或許李默在整個“造反組織”裡的地位微不足道,可他由於是明面上的行動人,按照命令行事,接觸到的事情多而瑣碎,像蜘蛛網外圍盲目忙碌的小蜘蛛,李默自己都不清楚自己接收到的命令有何用意。但是在主席和明院的情報系統下,完全可以將李默接觸到的事情理出大概,直指本質核心,從小事中抽絲剝繭地找出隱藏在黑暗中的幕後人,甚至在摸索中也能摸出整個蜘蛛網的形狀,然後徹底破壞。
“天高皇帝遠。”喬巍然望着走廊外繁華的西都大街,嗤笑了一下,“如果不是你無意間發現,這顆西都星就爛得不成樣子了。”
韓業臉上淡然,心中卻不得不認可喬巍然的話。如果不是因爲破軍而注意到李默,韓業也無法發現其中端倪,兩個月暑期一過他就帶着葉溯回華都,可能也沒機會再來西都了。等問題發展到華都星注意到的時候,已經太晚了。
這是人族注重繁衍的弊端,人口太多,領土太大,管理起來不可能面面俱到。歷史上發生的兵變也通常是從邊緣星系開始的,統治者深知威脅,但也沒辦法將太多精力放在邊緣星系。這次並不偏僻的西都星一變雖然讓人震驚,但也在意料之中,是量變下必然會發生的質變。越是富裕越是肥沃,越容易滋生出蛆蟲。足夠多的利益也十分容易將一個正直的人腐化成畜生。韓業懷疑,在西都的明院分部也受到了一定的影響。
但人族的多人口情況,還是利大於弊的。在廣闊無垠的宇宙,只有源源不斷地輸出人口,纔能有足夠的軍隊去探索新的能源,纔能有足夠的生命去前赴後繼地在戰場上攔住蟲族,才能在蟲災來臨時,以數量爲底氣,不讓蟲族殺戮殆盡。
或許人族在一邊生膿一邊刮痧的痛苦治療中,能找到兩全齊美的辦法。
對黑隼的審訊韓業早就進行過多次,沒再發現什麼重要信息。不過喬巍然想要親自審訊一次,韓業也只能陪着他。
審訊過程持續了五個小時才結束,韓業離開審訊室後和喬巍然說了聲,就立即趕回力之森訓練館。
葉溯不傻,從韓業和莫卡都十分重視的態度上能看出李默的事情遠沒有表面上那麼簡單。
葉溯跟着莫卡回到力之森,覺得索然無味。
直到韓業回來,一直繃着臉坐在沙發上的莫卡才提起精神,問:“事情怎麼樣了?”
“那邊來的人是喬巍然。”韓業說,“那邊很重視,我可以輕鬆一點。不過我估計李默會提出上訴,二審的時候我會跟着去華都,葉溯和破軍就交給你了。”
莫卡點頭,神色鬱郁,不無痛恨地罵道:“人族最卑劣的行徑之一就是毫無下限的內鬥!”
“宇宙萬族大部分都有內鬥,避免不了......”
“所以這麼久了,還找不出消滅蟲族的辦法!傷疤還沒好就忘了疼。”
韓業只能無奈搖頭。
葉溯默默聽了一會兒,才問:“李默怎麼了?”
韓業將李默涉嫌私養軍隊的事簡單地說了下,其中蘊含的危機和*他沒多談。
葉溯卻忽然難以抑制地涌出了無法名狀的悲哀,不是因爲韓業事先沒向他透露過丁點風聲,葉溯有自知之明,他對這類事完全幫不上忙,說了也白說。他難過的是從破軍身上彷彿看到了自己的樣子。
葉溯原先以爲韓業只是在爲破軍報仇,甚至爲此還產生了些“俠肝義膽”的豪情,現在卻得知韓業對付李默的真正原因還是因爲李默觸及到了人族的底線。韓業這個人好像每做一件事都在爲人族考慮,從沒有純粹地去對一個個體的人好,他的心裡只裝着人族,那麼多的人族已經將他的心裝得滿滿的。破軍和葉溯,都是以七人之一的身份才能存在於韓業的心中,即使是這樣,也得不到韓業純粹的關懷。
韓業被葉溯的眼神看得一愣,心念幾轉間,似乎意識到自己的話可能會讓葉溯產生一些歧義——他沒解釋之所以會發現李默的犯罪跡象是在決定幫助破軍復仇之後才偶然得知。沒了這一點,韓業的所作所爲看上去,似乎幫助破軍只是順手爲之。不能說有錯,但至少不真誠。
真誠,對不求回報的葉溯來說,是唯一的期待。
“葉溯,你聽我說......”韓業急道。
葉溯眼神一陣恍惚,熟悉的暈眩感又出現了。現實世界有人在喊他的名字,輕輕搖着他的肩膀,試圖喚醒他——並且快要成功了。
葉溯看到韓業伸過來的手,下意識地抓住了他的手臂,下一秒,就直接昏睡了過去。